“嘿!”
“陛下,不愧为太祖高皇帝亲定之储!”
“只此三言两语,便尽解朝鲜之困!!!”
“是极!若非老夫老迈,恨不能亲执戈矛,征伐于燕东!!!”
散朝过后,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三三两两走在宫中,愣是不顾不远处的卫满使者燕开,直接大声的交谈了起来。
当听到年过七十高龄的内史王陵,说出这句‘要不是老了,我都想去朝鲜转一圈’,燕开本就阴沉的面容只更一紧,赶忙加快脚步,小跑出了未央宫。
而在‘观众’离场之后,原本还稍有顾及的朝臣百官,只顿时拥挤在了王陵周围,面上尽是担忧之色。
只短短片刻宁静之后,众人终还是没能按捺住心中担忧,你推我搡着,将卫尉郦寄推了出来。
“安,安国侯······”
就见郦寄神情怪异的看了看左右,而后便面带担忧的上前,对王陵稍一拱手。
“陛下今日执干戚舞,以‘燕相请调军械粮饷’一事诫告卫满,又自燕昭王之时,朝鲜之民多畏燕卒如虎;”
“得陛下此诫,纵卫满仍有心作乱,恐亦不能得属从之助?”
闻言,王陵只面带笑意的点点头,甚至不忘得意地捋了捋颌下髯须。
“然。”
“自燕将秦开北逐东胡,又东渡浿水击朝鲜,为燕拓土二千余里,燕人之勇,便已为天下所知。”
说着,王陵不忘稍侧过身,面带戏谑的用手背轻轻碰了碰郦寄的腹前。
“汉五年,燕王臧荼反,世子还曾于曲周侯同随太祖高皇帝左右,往征而平臧荼。”
“于燕人之勇武,世子当有所知解?”
听闻王陵此言,郦寄也不由腼腆一笑,而后微微一点头。
“确如安国侯所言。”
“彼时,余随父从征于太祖高皇帝左右,自曾亲睹燕卒之勇武。”
“余尚记得,臧荼乱平之后,太祖高皇帝曾于左右言:若非臧荼无能,得此数万燕卒为力,纵欲平之,亦绝非易事······”
听着王陵、郦寄二人的交谈,围聚于王陵周围的朝臣、功侯,面上也无不是赞同之色。
若说战国七雄之中,实力最弱的是哪个,那毋庸置疑,正是自诩为‘姬周正统’的千年小受:燕国。
相较于雄踞三千里秦中,更得河套养马之所,巴蜀粮仓之输的秦国、位居北方,且始终强盛的赵国,以及国土辽阔、人口庞大的楚国、富甲天下,凭商贸之利岁入千金的齐国,余下的燕、魏、韩三国,无疑属于战国七雄中,绝对意义上的‘下三雄’。
而‘下三雄’中,国土最辽阔、人口最多,军事实力又最强的燕国,却是毋庸置疑的吊车尾。
但若是了解到战国时期,燕国在列国之间的处境,就不难判断出:燕国在战国七雄中排名老末,显然不完全是实力的因素。
若论国土,燕国国土面积与齐、赵不相上下,且远比魏、韩广阔;。
若是论兵源,位处华夏版图东北角,几乎承担起中原北方防线一半以上的燕国,也有的是练兵的机会,和尚武的社会风气。
尤其是作为战国七雄中唯一的‘宗周正统’,即唯一一个由姬周宗室掌控的国家,燕国在大义方面,更是完爆‘养马奴’秦国、‘荆蛮’楚国,以及‘三家分晋’而来的赵、魏、韩三国、‘田氏代齐(也称田陈篡齐)’得来的田氏齐国。
从这种种情况来看,燕国就算比不上商鞅变法后的秦国、富甲天下的齐国、幅员辽阔的楚国,也应该和同样位处北方的赵国不相上下才是。
但糟糕的地理位置,却使得原本应该强盛,起码不应该过差的燕国,成为了战国七雄中最弱的那个;
——地处华夏东北角,东临朝鲜半岛,北接草原胡蛮,西、南方向又被赵国完整包裹,使得燕国即便有心逐鹿中原,也很难突破地理位置造成的天然封锁;
再加上与国土面积严重不匹配的稀疏人口、恶劣的气候,更使得燕国在战国时期,根本无从谈及‘发展国力’,而是只能偏安一隅。
但大东北寒冷的气候,也造就了燕人坚韧的品质,北方草原、东部朝鲜的外部压力,也使得战国时期的燕国民间,具有几乎不亚于秦、赵的尚武之风。
所以,即便是在如今的汉室,在谈及燕国的灭亡之时,人们也总不忘替燕国开解一句‘非战之罪’,又或者是替燕人开解一句:不是兵卒不勇、将帅无谋,实在是肉食者鄙的太过分·······
至于‘燕人’,当世人的感官,便类似后世人印象中的‘东北人’。
——人均魁梧大汉,性格直爽,仗义!
也正是因此,当王陵、郦寄二人谈及‘燕人勇武’的话题时,周围的百官朝臣,都无不面露赞同之色。
但身为开国元勋中唯一一位‘不靠老爹’的二代,郦寄在王陵面前被众人推出来,显然不是为了和王陵谈论‘燕人勇武与否’的问题。
见话题被王陵有意无意的引偏,郦寄只礼貌的沉吟片刻,才又试探这开口道:“安国侯之意,莫非朝鲜之民畏燕人勇武,便足以使朝鲜诸事皆得解?”
闻言,王陵面色一凝,正缓缓捋着胡须的手也稍一停,很快并明白了郦寄,以及围聚于身旁的众人,究竟是想要问什么。
“呵呵呵呵·······”
“世子欲问者,乃方才殿上,陛下言卫满使曰:燕相请调军械、粮饷,又诸般物什已备齐代发,当于诸韩使者同行一事?”
王陵话音未落,甚至不等郦寄给出反应,围聚于王陵周围的百官功侯赶忙一点头,同时不忘稍踮起脚尖,生怕错过王陵口中道出的某句话,乃至于某个字。
——以‘军事物资调动’之名,让诸韩使者,尤其是卫满使者燕开与这批军事物资一同上路,从理论上来讲,确实算得上是相当精彩的‘执干戚舞’。
一来,让燕开一路与这批军事物资同行,自然能隐晦的提醒卫满:别忘了,汉室,可是华夏统一政权!
灭你卫氏朝鲜,一个手指头或许有点勉强,但若是伸出一巴掌,那必然能拍碎整個朝鲜半岛!
二来,则是‘执干戚舞’的核心部分了。
与后世‘不针对任何人’的军事演习一样,执干戚舞的精髓,恰恰就在于震慑。
而在冬天即将来临之际,将一批明显用于冬季作战的军事物资,当着卫满使者的面送往毗邻朝鲜的燕国,显然就是再好不过的震慑。
这就好比后世,某兔一边说着‘我跟老鹰情同手足’,一边在老鹰家门口部署快递基地。
但军事演习能起到震慑的首要前提,是这场军事演习,起码得是真的!
换句话说,就是刘盈要想通过‘调运军事物资’来震慑卫满,那这批军事物资,就要真的调去燕国!
这,才是朝臣百官暗怀忧虑,甚至不顾此地仍是长乐宫内,便围聚于王陵左右的原因。
——如今的汉室,且不提有没有能力去调动如此庞大的一批物资,就算是有,也不应该是调往燕国!
盖因为自有汉以来,匈奴人每一次南下抢掠汉边,兵力都基本集中在代北,即秦长城以里、赵长城以外的雁门郡,以及孤立于塞外的云中郡。
说白了:就燕国那片鸟不拉屎的‘苦寒之地’,连穷到锅碗瓢盆都要抢劫一空的匈奴人,都不愿意去!
而过去近十年的时间里,本就处于百废待兴中的汉室,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内部统一,即异姓诸侯割据势力的铲除之上。
至于北方防线,则自汉匈平城一战之后,便成为了汉室常年征战关东地区的第一‘受害者’。
——平城一战过后,汉室部署于长城一线的卫戍力量,从之前的十五万人,骤增到了三十万人以上!
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汉室在北方防线的投入,或者说‘国防预算’非但没有增加,反倒比过去‘十五万人守长城’时低了二到三成!
究其原因,自是因为在汉匈平城一战之前,汉室的战略是‘先把外人打跑,再关起门来解决家事’;
但一场汉匈平城战役,就像后世的河湾战役一样,让汉室后知后觉的意识到:想跟匈奴人一决高下,还不是时候。
所以,当汉室的战略核心,逐渐从‘先外后内’转变为‘先内后外’之后,国防预算的大部分,自然也就转移到了关东。
而此刻,正围聚于王陵身边的众人,都在过去几年不止一次的听说:长城某处又双叒叕发回奏报,说边防卫戍部队又饿死了人、冻死了人。
众人也都清楚,即便这个话题很少出现在朝议之上,事实也依旧明晃晃摆在那里:自汉七年,汉匈平城一战结束至今,凡是长城一线的卫戍部队,士卒‘只能吃半饱’,都已经成为了常态。
这也正是过去几年,每逢关东诸侯作乱,朝堂为了筹集平乱军费,决定‘官员俸禄减半’时,长安朝堂始终没有出现任何抱怨声的原因。
——为国镇边的边防将士,一边打着仗、挨着冻,都还只能吃个半饱,当官的拿一半俸禄又怎么了?
起码比起那些饿着肚子、发着抖,都还要镇守边关的将士,有资格‘半禄’的官员都居住在长安,老婆孩子热炕头一个不缺,名、利、义、欲样样不少,每五天还能休息一天·······
感受到众人愈发期待的目光,王陵面上轻松之色也不由稍稍敛回,望向郦寄的目光中,更是顿时带上了些许严肃。
王陵知道:边防部队的基本生活保障,绝对是长安朝堂颇为关注的重点之一。
至于其原因,自是有王陵、郦寄这种从国家、民族角度出发,担忧边防事业的朝堂巨头;但大部分,却都是出于个人利益。
——边防部队一日两餐,顿顿半饱,朝堂下令‘官员半禄’,自然没人敢抱怨;
但要说完全没有意见,或者完全欣然接受,显然也是自欺欺人了。
后世有句明言:居长安,大不易。
对于如今,长期居住、生活在长安的官员,尤其是那些没有勋爵带来封国租税,只能仰仗官员俸禄保障生活的广大中低层官员而言,单靠俸禄过上体面的官员生活,也是难度极高的事。
诚然,比起辛苦劳作一年,却只能收获三百来石粟米的劳苦百姓,和那些拼死拼活,才能吃饱肚子的边防将士,此刻站在王陵身边的人,都起码能拿到每年六百石、一千石,甚至两千石的俸禄。
但更高的收入,往往也就意味着更高的生活开支。
——毕竟再怎么说,年俸六百石的官员,也不能和农民一样顿顿吃粟米粥,一年才给老婆孩子添一身衣裳;
至于一千石、二千石的官员,那更是应酬往来不绝,家里还得养着奴仆下人,出门也得撑起自家,以及‘朝堂二千石’的面脸。
再算上一家老小十几张嘴、府中奴仆几十号人,两千石级别的官员一年的基本开销,甚至远不止两千石粟米!
更要命的是:汉室官员的俸禄,并非是全发粟米,而是一半发粟米,一半发钱。
而关中粮价在过去短短数年的时间里,就从动辄数千钱每石的高点垂直掉落,直逼二百钱!
宫中甚至传出风声,说天子刘盈曾和少府阳城延讨论,想要在五年之内,将粮价控制在五十钱每石以内······
这就意味着三年前,一个秩真二千石,实际年俸一千八百石的官员,每年能得到国库发放的九百石粟米,以及上百万钱工资;
而今年,同样是那个官员,依旧是一千八百石的年俸,实际到手的,却是九百石粟米,外加二十万钱;
如果未来某一天,粮价真的跌倒五十钱一石,那这个官员的俸禄,更是会直接跌到九百石粟米,外加仅仅四万五千钱·······
按照长安过往的惯例,官员俸禄中,直接发放到官员手中的粮食,基本都会被官员自用。
六百石级别的小官,年得粟米三百石,一家老小十几口,就能把这三百石粟米吃完;
千石级别的中层官员,年得粟米五百石,家中养七八个奴仆下人,也能将这些粮食吃个一干二净。
即便是中二千石级别的公卿,岁入粟米一千零八十石,但府中老小奴仆四、五十口,也基本剩不下来粮食。
在这种情况下,朝堂动不动来一出‘工资减半’,显然是让大部分官员难受无比。
所以,边防部队的物资供给,显然就成为了这些人关注的焦点。
——边防将士吃不饱,我‘半禄’也就罢了;
可若是边防战士都能吃饱肚子了,我堂堂一个京城六百石,再让一家老小天天喝素粥,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带着这样的心思,众人望向王陵的目光,也是不由愈发迫切了起来。
天见可怜。
除去先皇刘邦,以及当今刘盈几次在宫中设宴,长安朝堂千石以下级别的中层官员,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爽快的吃上一顿肉了·······
对于这个情况,王陵自是有所了解,对于朝臣百官的关注点,也有足够的关切。
但让众人大失所望的是,王陵接下来的神情变化,却在告诉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批运往燕国的军事物资究竟会不会真的运走,甚至究竟是否存在,王陵都一无所知。
正当众人摇头叹息着,满怀心绪各自散去之际,一道自长信殿走出的身影,却让众人心中,又再度燃起了希望。
“郦公、王太傅。”
“陛下有请·······”
见来者竟是当朝宦者令春陀,郦寄、王陵二人只面色陡然一肃,稍一对视,便随春陀再次朝长信殿的方向走去。
而在二人身后,望着二人朝长信殿走去的背影,方才还大失所望的百官朝臣,此刻却是再次眉飞色舞起来。
“宦者令亲请,又是内史、卫尉·······”
“陛下方才所言之事,只恐非虚!”
低声交谈片刻,众人便在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神情庄严的回过身,各自登上自家的马车,快速朝着自家的方向四散而去。
若无意外,明日清晨,便将会有无数道奏折,如雪花般飞入长乐宫,并最终摆在太后吕雉、天子刘盈的面前。
至于奏折上的内容,即便是言辞各有不同,但核心内容,却也必将千篇一律。
——陛下!
——燕国,真的不需要这些物资啊!
——卫满,真的配不上这么大的阵仗啊!
——求陛下开恩,可怜可怜那些卫国戍边的边防将士,让他们吃上饱饭、穿上厚衣吧!
当然,之后的几句话,是朝臣百官,永远都不会明着告诉刘盈的。
——在边疆将士们吃饱穿暖之后,陛下可千万不能再搞‘官员半禄’那一出了啊~
——臣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老婆孩子都要被饿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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