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史士的劝说下,刘肥纵是心有不愿,但为了保全性命,也终是只能点头,采纳了内史士的提议。
而在未央宫寝殿,天子刘肥却和弟弟刘恒相对而坐,交谈间不时发出阵阵轻笑。
对于长兄刘肥被老娘吕雉‘痛宰’,刘盈自是没有什么意见。
确如吕雉所说:刘肥的领土,实在是有些太大了······
当今汉室,总共才多少领土?
——普天之下,算上巴蜀、关中、关东,乃至于南越、闽越、东海等岭南三国,都才不过五十四郡!
而在这五十四郡中,单是齐王刘肥的齐国,就占了足足六郡!
要知道当年,合力灭秦之后的先皇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之时,领土也不过是巴、蜀、汉中三郡四十余城!
与之相比,如今的齐地六郡七十三城,确实是有些大的离谱了些。
诚然,如果单从面积的角度来看,如今汉室,能与齐国匹敌的诸侯国也不少。
如雄踞汉室版图整个东北角,面积足有两个齐国的大的燕国;
位于汉室北方,且面积完全不比齐国小的代、赵,及汉室南方的长沙三国;
以及只比齐国小一圈的吴、楚,亦或是面积远不止齐国两倍的淮南国。
但问题的关键,也正在于此。
——面积达到齐国两倍的淮南国,不过九江、衡山、庐江、豫章四郡三十余城,人口不过是齐国的一半!
同样有齐国两倍大小的燕国,虽有辽东、辽西、右北平、渔阳、上谷、涿、渤海这足足七郡,但人口却不足齐国的三分之一!
和齐国面积大小接近的代、赵、长沙三国,那就更别提了。
代国苦寒、地恶,连秸秆干草税,都只需要缴三分之二,除去边墙卫戍部队后,人口更是不足齐国的十分之一!
毫不夸张的说:凡是代国境内,每十个活人里,只会有两个农民百姓,以及一个游商;其余七个,都必然是军卒。
赵国虽稍好些,但也只是因为不直接与草原接壤,又毗邻齐国的缘故;且赵国的人口,也不足齐国的一半。
长沙国,更是自古以来的‘湿瘴’之地;被调去长沙的官员,十个人里有六个都会死在长沙。
至于吴、楚,面积是不比齐国小多少,但人口都不到齐国的一半,尤其是吴国,人口甚至不足齐国的四分之一······
如此一来,说齐国‘领土过广’的原因,就显而易见了。
——刘肥的齐国,面积不过是整个关东地区的一成,整个汉室版图的半成,却拥有着全天下九分之一的郡、县级行政单位,以及关东六分之一以上的人口!
当今天下,关东民近二百万户,一千余万口,单齐国,就拥有足足三十多万户,将近两百万人口!
如此高的人口密度,偏偏齐地还临海,境内又丘陵遍布,可供耕作的土地,根本无法养活这么多人口。
所以,为了养活这二百多万张嘴,齐国就需要从关中大量进口粮食。
那齐国百姓,以什么为生呢?
答案是:商贸,运输,以及手工业、制造业。
闻名天下的齐纨、齐盐,以及足迹遍布天下的齐地商贾,支撑起了整个齐国的gdp,并不费吹灰之力的养活了齐地那二百多万人口。
再加上齐国优越的地理位置,就更使得齐国商人凭借着交通要道之利,将做出来的手工品卖到了天下的每一个角落,从而获取庞大的利益。
刘盈甚至听说,身为齐王的兄长刘肥,每年光是从出入临淄城的商贾手中,就能躺着收到价值近三千金的各类租税!
——三千金!
要知道如今的少府内帑,黄金储备也不过七千金而已!
如此庞大,且源源不断的财富,自然是让刘盈感到眼红无比。
对于齐国这种近乎完全弃农重商的怪状,身为后世人的刘盈,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
——有的地方适合种地,有的地方是何建厂,自然,也就有凭借地理位置,借商贸生存的地区。
齐国,便是如今汉室的东方明珠。
可即便如此,也丝毫不影响刘盈撇开颜面,通过肢解齐国,而将齐国的部分商贸利益,收归朝堂中央所有。
至于原因,更是正义到令人无法反驳: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你一个诸侯王,却手握如此庞大的财富,你想做什么?
这不过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
对于重生的刘盈而言,‘齐王刘肥造反’的可能性,自然是等于零;
但对于汉室中央而言,刘肥究竟会不会反、想不想反,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今手握齐国的刘肥,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具备了举兵反叛的实力。
所以,为了保证朝堂中央,在任何方面维持对任何一个诸侯国的全方面碾压,齐王刘肥,都非要忍痛割肉不可。
对于这一点,刘盈自是有着明确的认知;
再加上此事,是老娘吕雉主动开头,刘盈自也乐得袖手旁观,以免沾上‘苛待兄长’的骂名。
至于此刻,正规规矩矩坐在刘盈身前,不时开口做出应答的代王刘恒,情况则是跟齐王刘肥掉了个个儿。
——刘肥的问题,是国土太大、人口太多,太过富有;而刘恒的代国,则是人口太少、太过于贫穷。
再加上代国位处北方边境,与草原直接接壤,尤其刘恒,是如今的燕、代、赵这三个北方诸侯国当中,年纪最大的诸侯王,就更使得刘恒,成为了刘盈需要着重关注的人。
没办法:如今的燕王刘长,才不过三岁的年纪,就算是六岁就国,也还要起码三年的时间;
至于赵王刘建,更是先皇刘邦诸子中最年幼的,才刚学会走路!
燕王还在穿开裆裤,赵王还没断奶,再加上去年,汉室刚派了一个假公主去匈奴和亲,就使得刘恒,成为了刘盈唯一能倚重的‘兄弟手足’。
为了稳住北方防线,也为了塑造一个‘对兄弟情同手足’的正面形象,刘盈都需要帮助刘恒,尽快改善代国的状况。
因为让代国尽快强大起来,既能让北方防线更加稳固,也能让刘盈稍稍洗清苛待兄长刘肥、弟弟刘如意的嫌疑。
想到这里,刘盈便也没再拐弯抹角,稍灌下一口醒酒汤,便直入正题。
“太祖皇帝尚在之时,代王便已就国半岁有余,于代国之况,当已有所知解?”
听闻刘盈此问,刘恒本还算平淡的面容不由稍一肃,很是认真的措辞一番,才对刘盈郑重一拱手。
“禀陛下。”
“自臣就国晋国,便不敢有负太祖皇帝之托,日夜随行于代相阳陵侯左右,以明治国之道。”
“只臣尚年幼,随代相尊尊教诲,臣于代国之事,亦仍多有不明之处······”
听闻刘恒此言,刘盈却是大咧咧一摆手,面上一片轻松写意。
“不必如此拘谨,直言便是。”
“——今之代国,有何不妥之处,亦或难解之困?”
“又代北边墙,需朕以何为助,方可阻北蛮匈奴于关外?”
闻言,刘恒却是面色稍一滞,满是迟疑的看了刘盈片刻。
确定刘盈此言,并没有试探的意味,刘恒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
“国中之事,皆由相国力主而决,臣所知者无多。”
“及陛下所问,臣倒曾闻相国言及······”
不着痕迹的摆出‘我可从来没管过事儿’的态度,刘恒眉宇间的迟疑之色,才稍有了些缓和的趋势。
“相国曾言:代地土恶、水寡,又民疾苦,单凭农耕,民多不能饱食;”
“又代民户甚寡、农产甚不足,故代地之租税,亦不足用于北墙之戍卒。”
“自臣就国,相国便多言劝寡人,当于宫中用度百般俭省,万不可奢靡铺张。”
“然纵如此,往数岁,凡代北边墙之卒,亦多有食不果腹者······”
言罢,年仅九岁的代王刘恒便悄然皱起眉,虽还是少年二郎的身躯,但神情中,却丝毫看不出孩童的稚嫩。
“前岁,相国曾言已奏请太祖皇帝,迁北墙戍卒之亲长妻小于代地,一实代地之民,二则缓北墙戍卒思亲自情。”
“然彼时,太祖皇帝已病重卧榻,又去岁驾崩,此事,便未再为相国提及······”
听闻此言,刘盈也稍敛回面上轻松之意,唉声抬气的点了点头。
这,就是代国如今面临的难题。
——与草原直接接壤的地理位置,使得代国北方边界,必须常年保证五万人以上的卫戍力量,才能保证边墙安稳!
但国内严重不足的人口,以及因土地贫瘠而造成的农税不足,又使得代国根本无法供养如此庞大的边防力量。
所以,早自四年前,周吕令武侯吕泽战殁代北,代王刘喜被贬为合阳侯时起,代国北方边界的卫戍力量,便基本是由长安朝堂直接供养。
但诸侯国武装力量由中央供给,又使得新的问题,摆在了中央面前。
——数万武装力量,全由朝堂负责后勤补给,怎么想,都觉得哪里怪怪的!
果不其然,在成为代国相,并全权掌控代国兵马之后短短一年,代相陈豨便起兵谋反,祸乱代、赵;
曾用来守卫代北边墙,并由长安中央直接供养的几万兵马,也成为了陈豨起兵谋反的中坚力量。
这样一来,代国的问题,就变得无比棘手了起来。
——要是放任不管,代国根本养不起几万人马,只要匈奴人南下,代国就必然会被胡骑肆意驰骋!
可要是中央出手输血,这几万兵马,又极有可能变成掌兵者谋反的力量,从而形成代国兵‘吃着皇粮冲入长安,将皇帝拉下御榻’的怪异状况。
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代国的问题,也始终让长安朝堂,包括丞相萧何,以及先皇刘邦都很是头痛。
最终,长安朝堂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对于代国部署在北方边境的武装力量,长安中央即不完全不管,也不完全负责;而是按照各一半的份额,按月供给军粮。
这样一来,代国部署在北墙的卫戍部队,能从中央得到足以半饱的口粮;
至于代国,本就无力支撑这样一支武装力量,顶天了去,也就是再添一成。
如此一来,代北戍卒人均能吃六成饱,饿不死,又没力气南下谋反。
再加上赵王‘统掌燕、代、赵三国兵马’作为钳制,代国的问题,才终于得到了较好的解决。
但今时不同往日,对于如今的汉室,以及未来几年的汉匈战略格局而言,继续让代国将士只吃六成饱,已然是行不通了。
去年,匈奴单于冒顿一纸国书,已经将匈奴对汉室‘主少国疑’时期的恶意展露无疑;
虽然汉室以卑微的姿态,以及一位假公主、成千上万石各式物资,暂时换取了和平,但不打一场,汉匈双方恐怕难以回到先皇刘邦之时,双方所一致默认的‘大仗不打,小仗不断’的相对和平。
换而言之:早则今年年末,晚则明年年初,汉匈必有一战!
这一战,虽算不上是决战级别的大规模战役,却也是匈奴试探汉室,试探新君刘盈的一场恶战!
为了应对这一战,也为了日后能让边墙愈发稳固、在面对匈奴人是愈发有底气,代国的状况,都已经到了非彻底解决不可的地步。
以宗亲刘恒为代王、‘吕党’傅宽为代相,算是将‘代国反戈造反’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接下来,便该是充实代国的边防力量,并从长远角度出发,为强大代国的综合实力,而移民实边。
此事,刘盈本该直接和代相傅宽去商量,并由太后吕雉拍板。
但为了尊重一下自己的弟弟、名义上的代国一把手,刘盈还是决定,听取一下弟弟刘恒的意见。
当然,刘恒的反应,完全没有出乎刘盈的意料。
——这些事,臣弟坐不了主,陛下还是去和相国商量,顺便请示一下太后才好。
得到满意的答复,刘盈便又和弟弟刘恒客套了几句,才令人将刘恒送出了宫。
但在刘恒离开之后,刘盈却并没有立刻睡下。
因为在宣室殿,太后吕雉,也在同刘恒的母亲薄夫人,商量着这些事。
按照先前的约定,刘盈还需要等候母亲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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