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尸横血流的九江王殿外,早已被清理干净,血渗在地中属实无法清理之处,已被人在落雪之时种上了桑树,烹人的大鼎不知被衡山兵送往了何处。
昔日之景不复存在,九江之人笑声漫在街头,而子婴面前的吴芮却无法提起笑意。
子婴低身迈入大殿,面前忽被一白衣之人挡住。
“你不要命了?!”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是毛乔的声音。
“寡人说过,有要事与衡山王相商,此行不为征伐,为秦地之民而来。”子婴决绝道。
毛乔袖下的双手直颤,“殿中二人,一个是吕雉,一个是心向刘邦的梅鋗。他二人为九江,衡山疆土,光是侍从便带了数百余,六城外的援兵不下一万,若被他们认出,吴芮都保不下你!真以为一块黑布便能隐瞒身份?”
“无妨,他们若生事端,寡人可让他二人身死当场。”子婴淡淡道。
回想起老者的‘宾于王’之言,子婴收起了杀心。
殿上吴芮四人沉默已久,见子婴与毛乔僵持,不由生疑。
“毛乔,为何阻拦诗者?!”吴芮皱眉问道。
“他...”毛乔眼珠转动,急道,“此人带剑上殿,属实不妥,臣正劝此人卸下佩剑。”
“胡闹!诗者又非刺客,灵均先生尚喜佩剑而行,哪有随意卸剑的道理?”毛苹急道,生怕毛乔惹怒吴芮。
“无妨!芈原先生乃是贵族可佩剑,在下仅为一使臣,自不敢与其相比,当卸剑。”子婴说道,将剑交于殿外侍从,“劳烦送至宫外,以免杀气惊扰了衡山王。”
“你若无剑,便再无生机了!”毛乔小声道。
子婴不再理会,不带赤霄而行本在他的计划之中,即便毛乔不说,他亦会找机会让人送出。
侍者捧剑而出,子婴低身缓步至梅鋗,吕雉声旁。
吕雉偷瞥子婴,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敢问先生是何国使臣?”吴芮问道,语气极其平和,“为何以布蒙面?”
毛乔闻言一愣,默念子婴千万不要说是秦国。
赵国,魏国虽被匈奴所侵,假借其名亦可脱身。
“在下...秦国使臣...荷华!”子婴拱手恭敬道,“只因相貌丑陋,不敢惊吓衡山王。”
“秦国?!!”
毛乔面色煞白,吕雉,梅鋗瞬间变悲痛为愤怒,而毛苹则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子婴。
“巴蜀乃是秦国所灭,子婴还敢派使者来此?!”梅鋗大怒。 m..coma
“台侯此言何意?此地本为九江国都,今为衡山王所有。非是梅岭,非是南郡,在下来有何不可?”子婴回斥道,“衡山王曾为大秦鄱阳令,今女身死,王上特来派在下吊唁。”
“为吊唁而来,我等自是欢迎。”吕雉忍怒道,随后小声,“你给本侯等着,子婴敢在楚营羞辱本后,往日的账便算在你身上!”
“真是子婴派来的吗?”吴芮闭眼喃喃道,“本王多谢秦王了。”
三年以来,吴芮不清楚秦国对他这个叛臣是何心思。本是保卫百姓不被流寇所侵,而后天下反秦成势,加上苛政,吴芮以为秦亡后天下便能安稳。却不料,事与愿违,天下的征伐仍旧不休。
后子婴改政,女儿死于伐秦统领之手,吴芮更是动摇当年的抉择。子婴若是怪他,他反倒能心安。不计前嫌的来吊唁,吴芮感激中夹杂着愧疚。
“什么吊唁?!子婴分明是知晓衡山王退位一事,前来夺疆土!”梅鋗气道。
“台侯误会了,大秦大战刚止,王上并不知南方之事。”子婴淡淡道。
“呵...”吴芮苦笑,“诸位无需多言,秦王若是真想要衡山之地,本王亦会相送。什么王位,疆土,如今本王早已不在乎了。”
吴芮长叹一声,“公主死于临江,而今尸骨...无存,便用沛公夫人所制衣物做衣冠冢吧。三位既是同为吊唁而来,便赋诗以告慰公主之灵,哪位之诗上佳,本王便多赠些疆土。”
子婴心中一觉,吴芮乃是听到他的“诗作”才招他而至,难道真想将疆土大部分送给大秦?
即便吴芮真有此心,他却不能收下,且不论如今大秦内的局势,单单隔着别国的两块疆土收下反倒难以治理,还会引得越人不满,平生事端。
但...给了梅鋗和吕雉又都不利于他,唯有先赢过他们再说了。
吕雉与梅鋗对视一番,似在商议些什么。
而后梅鋗上前一步,“此地为楚地,本侯便赋楚辞一首。”
梅鋗高举双手向天,紧闭双眼,“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巫阳对曰:‘掌梦,上帝其难从。’...巫阳焉乃下招曰: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渊,爢散而不可止些...
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
魂兮归来!哀江南!’”
楚辞已毕,梅鋗泪流满面,吴芮身倚王座掩面痛哭不止。
“女儿,魂兮归来...”
吕雉嘴角轻笑,毛苹与子婴当即愣在原地。
“这是梅鋗作的?这TM分明是屈原的《招魂》!吴芮有个女诗人的妃子,竟然没听过屈原的辞?!”子婴心中呐喊。
屈原国破王死,才能从心底做出此辞。子婴本想寻后世诗篇便有胜算,后主李煜便是不错的选择,但本该同是婉约之风,屈原的悲痛陡然壮烈,非是李煜可比。
子婴也是佩服梅鋗的记性,全文近一千五百字,梅鋗竟能一字不差吟了出来,当真有备而来。
毛苹碍于场面,不敢提醒吴芮,也觉得没必要提醒吴芮。
“咳咳咳...”吴芮泣不成声,悲痛至极,捂着胸口不停咳嗽。
“衡山王莫要悲叹,人死不能复生,当思生者。”吕雉安慰道。
毛苹不断拍着吴芮的后背,嘴中不停劝说,废了半晌终于让吴芮重新稳坐。
“若公主在天有灵,亦不想看到衡山王这般模样。《易》虽有言:君子以行过乎恭,丧过乎哀,用过乎俭。但此卦名为‘小过’,衡山王不可如此。”吕雉说道,伸手指向殿外桑树,“本后不才,只能作上一两句,以告慰公主,以抚慰衡山王。”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吕雉缓缓吟完,退回原位。
吴芮嘴中默念诗句,面色渐渐平和。
其诗间有桑,还,逝之字,似是与《招魂》同义,真意却是讲述爱情,以暗示吴芮珍惜毛苹。又引用着《易》中之辞,暗中显示自己博学多闻,非是无法作诗以抗衡,仅是不想引得吴芮过于伤感。
毛苹心知何意,不由向吕雉投来感激的目光。殿中侍卫齐齐心谢吕雉,时不时怒瞪梅鋗。
梅鋗紧握双拳,本想着一鸣惊人,反倒被吕雉摆了一道。
子婴看着梅鋗,吕雉二人不停摇头。
“不要脸!真TM不要脸!一个抄《楚辞》,一个抄《诗经》!”子婴暗骂。
偏偏这《诗经》还是民间百姓所作,虽不及《楚辞》用词华丽,却文风质朴,用情至深。吴芮本便想着不做国君,归为庶人,更能引得吴芮感同身受。
二人皆是有备而来,子婴反倒觉得自己的准备过于仓促了。
“荷使者何故摇头,莫非仅是只身来吊唁,未带丧事所用之物,亦非会吟诗作辞?”吕雉问道,极近挑衅,“是否以为衡山王曾是秦臣,便不需过于用心?”
“过分!”梅鋗怒喝,“若是如此,秦国根本不配染指衡山国土!”
输给了吕雉在先,梅鋗自觉所获变少,若能阻拦秦国占疆土,还能得到更多些。
毛乔心怨子婴滥杀,亦不想让子婴身死。此刻虽无地可得,在毛乔看来倒也无妨。
“荷使者本便非为疆土而来,不比二人实属寻常。”毛乔淡淡道,“若有何其他要事,尽管说之便是。”
子婴心慌不已,从没料到南方如此巨变,吴芮若将疆土分出,他的要事根本不能再商议!
但...一个动情质朴,一个质朴近人,皆是传世之作,后世何人可与二者匹敌?!
李白?太华丽了。杜甫?忧心太重...两位大家之诗竟皆不可用。
思虑间,吕雉凑到子婴身旁,“莫要挣扎了,纵使你有天下大才亦非是我等对手。本后若得了吴芮之地,便着手攻伐秦国。衡山公主此番定会厚葬,子婴到那时,只能挑个臭沟渠烂山坡埋身了。”
“坡...?”子婴脑中忽地闪过一人。
“没错,尔若是尽到人臣之责,子婴才可有地可埋,否则便要暴尸荒野喽~”吕雉讥讽道。
子婴无心理会吕雉,面前出现一长脸亲自耕田的文人。
苏东坡!
“如何把他忘了?!”子婴暗暗自责。
苏轼不值得人尊重,少年得意,曾说过不理民间疾苦之言,得罪权贵后,屡屡被贬。
但苏东坡却光耀古今,被贬黄州后,一切归无,曾身高处,又经低谷,脱胎换骨而成东坡。
此番转变,吴芮当能领悟一二。
更重要的是,苏东坡身处外地时,发妻身亡,那种心痛,那种大彻大悟下的感伤,无人可比!
“何人说在下对衡山王不敬?秦王派在下来此已思虑周全。”子婴挺身回道。
“哦?有何诗作,速速吟来啊。”吕雉讥笑道。
“那便劳烦诸位,将耳朵竖起来挺好,诸位这辈子能听到此句,远不止三生有幸!!”子婴正色道。
“故弄玄虚,大话别闪了舌头。”梅鋗暗笑。
“十年!”子婴高声道,刻意顿了顿,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唉——!”
大殿之中,不知哪位侍卫忍不出含泪长叹。不甚懂诗的毛乔,也跟着叹气。
悲伤足矣,似是透骨,却不伤心脾。
思念情切,并未深言,却如薄雾饶体,挥之不散...
吴芮并未哭泣,仰头静静观看殿外,似在等着女儿归来,即便此时不归,亦可等到年迈将死之时,让女儿见到他鬓如霜也好。
望了半晌后闭眼,妄图便在此时安眠,还可梦到女儿旧日里梳妆之貌。
此时若不再梦,他日恐怕便记不得是何模样...
梅鋗,吕雉齐齐低头。
“果然...三生有幸。”梅鋗忍不住叹道。
吕雉怒瞪梅鋗,似要埋怨,却提不起任何话来。
吴芮长叹一口气,重新睁眼,伸手指着子婴,“荷华公子之作当为极上之作,想要何处疆土,尽管告知本王,定会有求必应。”
“在下非是...”
“衡山王不可!”吕雉打断子婴,急道,“此人...此人居然用‘孤坟’‘短松冈’之语,分明是在讥讽公主身死异乡,无人厚葬!”
“呵...莫非不是吗?”吴芮苦笑道。
“他...他定是携阴谋而来!”吕雉憋了半晌,想到个说法,“秦人擅诗辞者甚少,当无此大才之人。即便有此人,亦不会因相貌丑陋便无人所知。”
“沛公夫人何意?”吴芮皱眉问道,也感觉到子婴的出现有些突兀。
“子婴定是知晓南方之势,故派此人来此夺地!此作便是处心多日所成!”吕雉说道,“什么吊唁公主,皆是假话。秦人仍是心怨衡山王,但无法出兵攻打,便派此人算计。子婴若得秦地,必会报复衡山王!”
吴芮心有迟疑,闭口深思。
“沛公夫人此言有理!”梅鋗附和道,“瞧他的样子便是个杀伐武人,恐怕连诗作是何物皆不知!”
“好烦啊!不过二位很快便非是一条心了!”子婴暗骂,在宫外时便见到二人之兵,已设好了埋伏,但此刻仍需思考如何应对面前的状况。
“台侯与沛公夫人误会了。”久久无言的毛苹忽地开口,“这位‘使者’非是不懂诗句,‘荷华’之名可是非比寻常。”
“好听便能证明?”梅鋗心有不解。
吕雉一愣,想通了些事,转身惊怒望着子婴,“你是...?”
“看来沛公夫人已知晓了。”毛苹淡淡道,“北《诗经》有言:‘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如今的秦国,敢以荷华为名的人恐怕只有一个。妾身所料不错吧?秦王...子婴!”
“哈哈哈...夫人果然熟读古籍。”子婴随手扯开黑布,赞叹道,“正是寡人!”
“你便是灭巴蜀的子婴?!”
梅鋗勃然大怒,下意识伸手拔剑,却发觉剑已不在身上。
“子婴,你...你休得妄为,这里乃是衡山王疆土!”吕雉想到楚营架在脖子上的削玉刀,顿时一阵心寒。
吴芮面色复杂,“秦王...刚刚之言是否属实?可是不计臣当年之罪,专为息女吊唁?!”
吴芮急于知晓子婴的答复。
“自是如此。行至衡山之地,便是衡山王宾客,早已不必君臣相称了。”子婴淡淡道,莫名提不起来时对吴芮的愤恨,“此外,在下非想占衡山,九江之土,反倒想让衡山王久居此位。衡山王可当为在下治国可好?”
“可臣...已无心于此。”吴芮面色痛苦。
“唉,衡山王归王宫时,该见街上男女欢笑之色,皆为衡山王至此。这亦是衡山王当年的心愿吧。”子婴说道,“为此心愿,衡山王可叛秦,可嫁女,此心无错,错的乃是英布,乃是不臣之人的野心!将此民交于他日之手,衡山王恐怕亦是不放心吧?”
“是啊...此心未改...”
子婴不计较前事之言,乃是心如死灰的吴芮,最后的救赎。
吴芮以手覆面长叹,随后恭敬起身,双膝跪拜,“臣,始皇亲封,鄱阳令吴芮,参见王上!”
声音洪亮,击在子婴心头。
一股本就属于君王的威严陡然偶从心中升起,这种感觉比英布所言还要舒畅。
未等子婴尽心感受,梅鋗的叫喊声打破了氛围。
“吴芮!你若不分地,本侯亦不强求,衡山之地归于越人便好!但子婴今日必死,你若敢拦,莫怪本侯不顾昔日情面!”
吕雉恨不得骂死梅鋗,梅鋗不想分地,她本该高兴。但局势至此,梅鋗再拒绝,反倒断了她的后路!
亲自跋涉而来,恐怕无功而返。
又是拜子婴所赐!
“台侯所言有理!杀了子婴为亡兄报仇!”吕雉怒不可遏,“本后所带数百人马已跟随至宫外,即可便可诛杀子婴!”
“二位此举不妥吧?!”吴芮起身喝道。
“呵呵...无妨无妨。”子婴早知二人的人马,胸有成竹,“今日将一些话说清楚些为好,不仅是灭巴蜀,还有杀台侯国兵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