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东北面,东海西岸,素娟、远方接壤风清水秀之处有座小城,城名神农,神农城地方不大,各大王朝并未染指,民风恬淡洁朴,城内有一座小私塾,一座儒家学院。
儒家书院名为‘至清’,位于神农城正中,恢宏阔大,小私塾设在城外西北的茅草山脚下,三间青砖房,一间是教书匠和一浮萍孩子的住处,一间为学生们读书的课堂,一间是学舍,供外地书生住宿使用,兼放些杂物。
私塾的教书先生姓林,据说是个异乡人,在神农城落脚有十年了,却没几个本地人知道他到底叫什么。
私塾院门并无匾额,右边一块大石头,刻着‘临渊’两个字。
其他人看来,林先生的私塾是沾了书院名字的光,和书院对着干的。
私塾里的学子说,林先生整天夹着的那卷老掉牙的黄皮书,书页上也写着‘临渊’二字。
林先生收留有一个孩子,七八岁的年纪,无名无姓,林先生给他取名林云舒,源自“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名字很雅兴妙极,孩子却有点憨憨的,用神农城人的话来说就是七窍开了六窍,一窍不通。
林云舒很听话,东边让他提桶水,西边让他帮采些药,别人让他干什么他都干,但当有顽劣子弟让林云舒去放火烧人家的牛尾巴之类的,少年会憨憨地呲牙,林先生对此也不过问,偶尔在街上路过看到帮人砌房子的孩子,还会点点头笑笑,而后再夹着书返回来两步,“云舒,小草还没回来吗?”
一般这个时候林云舒还是憨憨地咧开嘴,应上一句,“知道了先生。”
林先生问的是人归来否,脑门流着汗的林云舒答的是知道了。
一般林先生开口后,主家也就不再好意思让林云舒搬东劳西了,还会给林云舒拿油纸装上几个包子,让干了一晌的孩子带回去吃,但后者这个时候早就一溜烟跑没影了,慢慢下来,神农城各家大人也都提训各家孩子,不要欺负林云舒。
临渊里面学子并不多,一半是本地贫苦人家的孩子,还有一半是林先生每年过了年初,三月份的周游捡来的孤儿。当然,也有那么一两个官贵子弟,用外人话来说是慕名而来,用至清书院夫子的话说,纯粹是抽了风。
林先生每年春节过后,都会带着一两个学生离开私塾,外出一个月,回来后,身后跟着的孩子总会多出那么几个。
有人就问他,“林先生,你不是说去春游吗,怎地每次都带回来一堆跟屁虫?”
就连如厕都夹着本‘临渊’的青年人,习惯性点头微笑,“路上遇到的,聊的很投缘,带她们来我这做做客。”
对了,除了林云舒,私塾里一共就还剩下一个男孩子,据说是某个大王朝的皇子。
林先生有两大怪。
一是临渊塾里全是女孩子。
不是没男孩子来,林先生不收。对此至清书院的夫子们更是议论非非,“不得大雅”“违纲背常”,云云种种,有人学给青年人后,林先生听完依旧是笑笑,摸摸身旁某个女生的头。
二是林先生从不喊塾內的孩子“学生”“弟子”一类,但不反对她们称自己先生,对此,至清书院那边原本就挑骨头的一些夫子的反应更不用说了,给林先生戴上了“侮师灭道”的帽子。
有次连林云舒也忍不住了,悄悄问青年人,“先生,是云舒太笨了吗?”
颌下荠麦青青的青年人怔了一下,“云舒很聪明啊,怎么了?”
少年抠着手指,瞪大眼睛,道,“那先生为什么从来都不叫我们弟子呢?”
青年人微微颔首,“这样啊,因为我从不觉得你们是我的弟子啊。”
林云舒傻傻一笑,指了指草地,“先生,我想坐在地上。”
林先生摆摆手,先坐在了地上。
林云舒这才又问道,“先生为啥?”
青年人手掌从青草上缓缓拂过,草叶轻轻摇晃,“因为先生觉得,世间万事万物都是彼此的老师,先天地君师,我们从天地中学来了很多东西,又有多少人称呼天地一声老师呢?即使所有人都称天地为师,天地也从未开口叫过我们学生不是么?退一步说,你们从先生这里学到了学问,其实先生也从你们身上学到了东西,先生觉得世上没有单纯的教予,无论做什么,都会有回应的,所以,才不敢视你们为我的学生弟子啊。”
林云舒使劲摸了摸头,“先生,做什么都会有回应,是说只要我努力做,就一定会有某些收获吗?”
林先生丝毫没有觉得少年又神游万里了,回答道,“是,但未必是好的回应,而某些所谓失败后得到的经验道理,先生自以为,更多就是一种回应,而不是某些大儒大僧口中所谓的“获得”,先生觉得这种说法最是欺人。”
林云舒皱了皱眉,“为什么啊先生?城内书院好多夫子们都这么说啊。”
青年人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临渊,又指向远处天边落日,“我们不论做什么都会有回应,但并不是所有的回应都是所谓的获得,很多人把追求失败后过程中领会到的一些神思也称之为获得,先生认为很可笑,因为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半步也不走,一点也不努力,每天都躺在床上,躺在草地上看着这夕阳,也会使我们出现某些这种神思,而不是非要经过失败得到,败了就是败了,我们可以说放下,可以说开始,但我们努力为一件事付出了很多,最后并未得到,这时候有人告诉你,其实你并不是一无所有,你得到了很多宝贵的经验,先生以为这并不叫获得,这是欺人。”
少年眉头上的疙瘩解开了一些,可是旋即又滚落在地上的糖葫芦,滚成了一团,“可是先生,这么一来,我们失败后什么都没得到,不是很可怜吗?”
青年人摸了摸林云舒的头,“是啊,是很可怜啊,可是失败还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不过八岁的男孩心情还是有些失落,轻轻地哦了一声。
林先生见状,刮了刮林云舒的鼻子,“起来了,你不想小草啦?”
男孩立即站起身来,斩钉截铁道,“当然想啊!”
可男孩很快就又泄了气,“先生。”
青年人从地上站了起来,“嗯?”
男孩咬了咬嘴唇,“小草会不会不要我们、不回来了?”
林先生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傻孩子,怎么会呢,她走的时候不是告诉过我们,很快就会回来嘛。”
小草和林云舒一样,是林先生最早捡来的两个孩子,扎两个羊角辫,穿着个粉裙子。
林云舒撇撇嘴,“先生,我想小草了。”
青年人想了想,将林云舒拥入怀中,依旧笑道,“相信先生,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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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南州。
李安生在南州白茅城外打水时还遇到过一位老妇,那天老人正在河边洗衣,瞧见了少年郎,放下手中的衣服,挥了挥手,“崽,过来帮下忙好不好哇?”
李安生快步跑过去,“婆婆我来。”
看着少年不仅接过了自己手中衣服另一端,还要把另一端也抢过去,老妪连忙道,“不用崽,你就帮我拿着一头就成。”
“没关系的,婆婆都给我吧,小时候我经常干这个的。”
李安生看了眼老人的手,像九月份的石榴,笑得咧开了嘴。
老妪松开了手,捋了捋鬓角雪白,“那就麻烦你了崽。”
李安生笑着点了点头,问道,“家里其他人都去忙了吗婆婆?”
老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将盆里的清水又倒回了河中,“先生很多年没回了,家里就我一个人。”
李安生手中动作一停,轻声道,“婆婆,对不起。”
老妇舀了一瓢水,竟是也如银蛇白练游进盆中,“崽没错,不打紧。”
李安生放下一件磨破了的布衣,又拿起一件,想了想,偷偷往衣服里塞了一块银子。
老妇把瓢丢进盆中,一粒轻舟,缓缓飘荡,“崽,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大湫210年,外出游学的白术在南瞻部洲遇到了姜雪,两个兴趣爱好,思想认知几乎完全一致的人坠入爱河。”
“此时,白术家中已经有了原配卢氏。”
“白术提出休妻,卢氏欣然接受,她说:“我学识不够,又不懂?别洲雅言官话,帮不上先生什么忙。愿先生与我各觅良人。”
李安生终于把衣服都拧好了,将手上多余的水珠放掉,“后来呢?”
老婆婆将衣服放进盆中,泯着嘴笑道,“后来?哪有什么后来呀,都是我这糟老婆子瞎编的故事呀,婆婆走了啊崽,谢谢你。”
李安生望着渐行远去的老妇,心神有些晃动,少年身后,有人身骑白马,缓缓而来,马上女子一袭红衣,与两岸盛开含笑花交相辉映,“后来,卢氏一个人活到了八十岁。”
少年心神一震,良久后轻出一口气,直入金眸境。
“若真于此,相公不必管我死活,祝相公,山长水阔、白云悠悠。”
少年没来由想起了小时候老苦头讲过的孟婆月老的故事。
月老予人红线,予人姻缘,孟婆予人忘却,予人别离,一天一地,永不得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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