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此话的李金松一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好嘞,多谢姑娘。我叫李金松,你叫我大松就行,你怎么称呼?”
女子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瞪了大大咧咧的粉袍男子一眼,并未回答,“你们两个也快点进来吧,一会被别人看到就麻烦了。”
李安生和洛阳对视一眼,前者笑着点了点头,后者则对女子打了个稽首。
把李安生三人带进厅堂后女子的嘴就没停过,叽叽喳喳了半柱香的功夫,才一拍脑袋,想起来回应那明显一根筋的粉袍男子,名字很具英气,余瑾杰。
余瑾杰的院子其实不大,更可以说是很小,一间厢房,一个厅堂,还有一间柴房,桌上摆着一碗米饭,一碗白菜炒豆腐,还有一碟咸菜。
可笑的是女子刚说完自己的名字一声突兀的“咕咚”声伴随着李金松喉结的滚动就响彻在了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中,余瑾杰脸色古怪着走了出去,没过多大会就回来了,端着一个菜盘,上面是三碗米饭,一盘腊肉,一盘咸菜,粉袍男子赶忙接了过来。
狼吞虎咽过后,李安生拦住了要收拾碗筷的余瑾杰,哪有吃人家的再让人家刷洗的道理,大松兄弟和洛阳也都跟着说我来我来,于是李安生就把所有东西都推到了两人面前,成人之美嘛。
看着恶狠狠出去的两人,余瑾杰笑得花枝乱颤,“你们交情一定很好吧?”
李安生迟疑了一下,“不,和他们都是才认识,你呢?一个人住在这里?”
妆容清艳的女子难以置信,“嗯,爹娘都在别的地方,你们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明天就快点离开这里吧。”
将将刷完碗回来的李金松不解道,“为什么?”
洛阳替女子回答道,“我们现在是过街老鼠,走到哪都被骂,不走还有什么办法。”
李安生不置可否,“这里是还有什么事情?”
余瑾杰踌躇了一会道,“不知道你们进城后有没有发现,除了千灵居里吃喝玩乐的,街上就很少有青壮年男女了。”
李金松沉声道,“确实是这样,我来这里已经两天了,除了千灵居和酒铺,街上貌似几乎没有青壮年男女。”
洛阳微微颔首,“安生,你先前让我把城中人都喊到千灵居去,出来的也只有老人和孩子。”
李安生有些头大,他是擅于也精于推测,但委实懒得想这些无关的事情,余瑾杰的表情却是严肃了起来,“马戏城爆发了瘟疫,已经半个多月了,死了几十人了,都是青壮男女,还活着的人现在都被关在家中,你们明天一定要离开这里。”
“什么?瘟…唔”
洛阳一把捂住了李金松的嘴,李安生立马撕下一截衣服挡住了嘴和鼻子,这倒是轮到余瑾杰有些吃惊了,“你早就知道?不对不对,你的反应告诉我你也是才知道,可你怎么丝毫没有…”
李安生接过了话,自问自答道,“丝毫没有震惊对吧?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的确是从你口中才得知的马戏城有瘟疫,不过这没什么让人难以想通的。”
余瑾杰仿佛明白了什么,“嗯,都是报应。”
一旁李金松急了起来,“为什么,你们俩倒是说啊”
洛阳拍了拍李金松,道,“我想应该和你们街上那些野味馆有干系吧?”
余瑾杰眼中多出了一抹难以言明的意味,“是这样的,据说最早出现疫情的第一个人,生吃了一种蝙蝠。没过半旬,就开始发热咳嗽,浑身无力了。你们明天起来后就走罢,免得也被传染上。”
叹息过后,房间里久久无声,李金松率先打破了沉默,“能否带我去染病人家看看?”
李安生若有所思,姑娘则大吃一惊,“你疯了吗?”
粉袍男子憨厚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布囊,“我是神农谷弟子。”
青衣少年顿时了然,难怪那个布囊那么眼熟,原来是药囊,余瑾杰却不知“神农谷”为何物,“神农谷?你是医师?”
洛阳为她解答,“也可以这么说,神农谷是我们那边最著名的药家门派,其祖师爷算得上是中药一门的开山鼻祖。”
余瑾杰听完后再看向粉袍男子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向往,“可是马戏城所有的医师,连临近落叶山和麦冬国的医师也来了很多了,都很难控制疫情,你这么年轻会不会…还有就是今天在外面你们不是都被他们赶出来了吗…”
粉袍男子洒然一笑,“可笑,他们不懂,就算他们不辨好坏,把我往外轰,我还是要救他们,不为别的,身为药家子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男子目光清澈,又补充道,“不是佛家的那句偈语,是我们药家的祖训。另外还要劳烦余姑娘,到时候费心帮我跟他们说些公道话。”
洛阳望向李安生,意味幽长,“你是留下来一起救人还是?”
青衣少年顿豫片刻,“留下,不过我药义并不怎么精湛,所以只救孩子。”
身在马戏城却并非此地为家乡的余姑娘,朝三人深深作了一揖。
几人都睡下后李安生在马戏城內走了一遍,家家门口拴的灵兽都还在,街上店铺以马戏野味居多,抬头望去,月光朦胧,算不上昏暗,也绝对算不得明亮。
不知何时,少年身后多出一人。
———
那天夜里,李安生也没有去问姑娘的街坊邻里为什么都视她如苍蝇老鼠,而是问到,“可以把你受过的委屈和我讲一下吗?”
“报过官,他们衙门里有人,没关几天就被放出来了。”
“出来后?”
“嗯,我没让我爹娘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对这个地方一定很失望吧?”
女孩神情凄苦,不再说话,唯独一双眼睛,仿佛一潭死水,再也无声。
———
少年有一碗最清甜的酒,敬给来来往往于这世间辛辛苦苦的人。
就像少年念叨的那样,“佛家一边讲究众生平等,为证功德立戒只吃那蔬果,还号召世人不食荤腥,看似正大光明无罪错,一边又说那猪狗野菜皆平等,更有佛语‘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如此一来众僧弟子每日所做,与烹煮牛羊有何区别?又何来不食荤腥呢?”
“所以哪有什么不同,哪有什么佛,都是最初的模样,也本来都是最原本的模样,便是最好。”
———
翌日一大早,马戏城很快便有人发现余姓姑娘家挂出了藥字的牌子,余瑾杰站在牌子旁,有人问道,“余丫头,你这是挂错了?”
无论什么问题,余瑾杰都一一笑着回答。
没多久,余瑾杰的小院便开始脚步声不断起来,桌子不够大,就摆了条木岸,坐在案前的正是已经蒙上了面罩的李安生三人。
当李安生也将手搭上老人手腕听脉的时候,洛阳和李金松投来了惊讶的目光,少年笑笑,没有解释。
在长命铺的时候,李苦从小就教了自己这些,怎么可能只是略懂皮毛呢。
三人医治手段均大相径异,李金松完全是药家法子,听问切,闻是没敢闻,洛阳则是硬靠自身浑厚灵气往外逼毒,不过在马戏城人眼里就变成了推运,这一幕看的李安生心里面直骂娘,这尼玛狗道士到底什么境界敢这么霍霍?
一直到深夜时分,院门方才关上。
李金松面色沉重,洛阳则直接瘫倒在了地上,李安生倒是没什么,还笑得挺开心,对着站在墙角有些拘束的十几个孩子挥了挥手,“板凳不够,都坐地上。”
李安生拍了拍洛阳的肩膀,又看向李金松,“怎么说?”
一袭粉袍的神农谷药师有些出神,“很严峻,找不到传染源,疫毒很古怪,大概是从口鼻呼入,我只给他们开了一些增强体质、清肺固元的草药,这些孩子需要泡高温酒浴,那些已经染病的人做的很对,最好先不要出门了。对了,还要有劳余姑娘,算了,我同你一起去。”
洛阳趁这个空隙说道,“我的灵气只能清除他们体外及表面的疫毒,血液中的无法驱除。”
李安生对孩子们招了招手,眼睛眯成了月牙儿,“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种病疫缠身啊?”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喊了出来,“我知道,因为他们都生吃野味!”
小男孩约莫五六岁,一头短发像桃心,此时得意地双手环胸,似乎是为了邀功,又说道,“我娘听我的就没事,我爹不听我的劝就被传染上了吧,哼哼。”
李安生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走,我们去把你娘喊过来和你一块住在这里。”
小男孩蹦蹦跳跳跟着李安生出了门,院子里空余下洛阳面对其余孩童,最大的不过总角之年,最小的才垂髫之岁。
洛阳望向门外空无一人的街道,轻声低语道,“他还真是狠得下心啊,除了无罪天真之龄,一个都不救。”
不料这话被一个耳朵尖的小女孩听到了,“哥哥,先前出去那位哥哥可以救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救活那些被吃掉的小狐狸和小鹿呀?”
又一个男孩搭话,“对对对,还有老吴家笼子里锁的那些什么傻狍子啊,果子狸啊,也让哥哥都救走好不好?”
———
数月后,马戏城。
一场疫情过后,除了寥寥几户人家,一个不剩,然而旧人去,新人来,亘古不变。想必最初的时候原本也是这般模样吧。
庙门里,新来的僧人依然在讲经,众生平等,贪吃妄嗔,忌食荤腥,斋房里,蔬菜瓜果新鲜亦然。
庙门外,野味馆依然美名远扬,熊掌,鹿茸,猴脑,甚至是蝙蝠,吸引了不少慕名而来的富贾或是官家来一尝为快。
一个叫余瑾杰的姑娘在故事里活了下来,另一个叫余瑾杰的小姑娘也早早地就死在了现实中。
寒冬之际,也会有某位有幸度过劫难的妇人神色充满希翼,小声念念有词,“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双手轻轻合十,祈望着平安护过一个又一个春秋。
在阳光的照耀下,妇人鬓间额前,是那一圈又一圈犹如泛着银白波浪的年轮。
就像不会说话的野生飞禽走兽说的话一样:
“战争结束了吗?”
“是的,战争结束了。”
“战争过后,他们又该吃我们了?”
“是的,他们又会吃我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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