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少年这番话说完,撩了撩额前碎发,如烟长眸眯起,像极了荷叶尖尖,蜻蜓息于其上,偷得浮生半日闲。
葛谷秋呆住,刚想大骂出口,却是猛然瞥见了少年腰间的漆黑铁符,镌刻的是一个双目猩红的狼头,老人咽咽口水道,“多谢这位军爷好意,小老儿身上浑是泥水,不敢脏了军爷的衣服。”
真实身份是雪狼军下三品捕尉的少年依然面带微笑,只是开口却似腊月严寒,“没关系,这一路走来长命滴血未沾,倒也渴急了,我不介意让它尝试着先喝些泥水挡下渴,免得它生了锈。”
少年最后几个字,让葛谷秋打了个哆嗦,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惊恐,踉跄倒退离去,在大夏,军卒有先斩后奏的特权,葛谷秋不傻,宁愿不去踢这块钢板。
边戎军卒此般霸权,大夏上下,无人反对。
理由很简单,任你军卒可先斩后奏,也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你若是肆意暴行,不用忌讳什么国法家规,一刀劈了那军卒就是,劈不过还可以跑到衙门告军状,也可反身去劈了军卒家人。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却是一种微妙的妥洽状态。
可是葛谷秋不一样,葛谷秋在黑铁城口蜜腹剑,圆滑刁钻,他若是今天被军卒少年一剑划去头颅,不见得会有人站出来,最多来几个乡邻把尸收了,回去找块绿油油的麦地,挖个坑埋了。
再多再多,多添几木掀干土。
葛谷秋走后,吴木的心情喜忧参半,喜是因为车上载个军兵,这趟走货多半安稳,不用再怕被强盗劫了,忧愁的则是大夏有明文规定,若商人遇到浴血沙场的官兵,都要给予救助接济,行船走马也不例外。
“没事,你拿着就好,我还不是边境戍卒。”
像是看透了吴木的心思,军卒少年善意道。
吴木欢喜地挠挠头,不知道说什么好,麻利地驱动了马车。
李安生压下心中的疑问,抱拳谢道,“方才多谢这位兄弟,那老人实在不讲理。”
张记宽听了后有点不自在,心道,这样说不好吧,总归还算是师叔,长辈。
背着剑鞘的少年找个舒服的姿势斜倚着躺了下来,道,“没事,我看不惯这种讹人的骗客,不管老弱妇孺,都看不惯。”
张记宽惊讶道,“小孩还有骗子?”
黑衣少年很奇怪,就那么背着巨大的剑鞘靠在马车厢內,也不嫌硌得慌,道,“我遇到过一个四岁女童,骗走了我父母所有的钱财,后来我没杀她。”
张记宽赞许道,“嗯,虽然诓骗很可恶,但小孩年幼,等长大后会慢慢变好的,要是我我也会原谅她。”
黑衣少年不置可否,哂笑道,“我剁了她一只手。”
张记宽惊愕,继而满脸遗憾,唉声叹气,李安生急忙打断了两人,绕开了话题,道,“也去旧年镇?”
黑衣少年从兜中摸出一块火烧啃了起来,“嗯,去跟人比武。”
火烧似乎**的,少年咬起来很是费劲。
“对了,我叫吴云松。”
似乎习惯了有话直说的血性,黑衣少年觉得这样跟人对答很不干脆。
张记宽摇摇头,他就知道少年不是什么好人,果然,杀气重到让人喘不过去气来。
可是李安生和张记宽都不知道,这个叫吴云松的少年,七岁时就被迫和父母分散,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家人一面。
女童骗走了军卒少年爹娘做了一年苦工才存下的一百两银子,本来是要拿去还债的,没了那笔钱,少年的双亲被当地豪阀抓去,少年听老村长说他的爹娘被卖到了几十万里外的异国地榆。
吴云松七岁那年就参军了,在人血中打摸滚爬三年,三年后带着军中几个袍泽兄弟回乡,借着茫茫大雪夜杀了豪阀一家人,除去外姓奴仆,只给那家留下了大小两名女婴,隔天被路人发现时,偌大个胡家,鲜血和大雪混杂在一块,像极了一地的西瓜瓤。
只是这些西瓜瓤很快就会化成了一滩滩红色的液体。
究竟谁对谁错,说不清,世事也本就没有对错,都是人自意加之。
在马车上的这些日子李安生不能练剑走桩,因此少年郎只能坐着感受那些他根本就感受不到多少的灵气,不过有胜于无,不分日夜的修炼还是让李安生的灵湖变大了不少。
嗯,青衣少年的灵池很奇怪,别人呱呱落地后先天灵湖就不会变了,但李安生却不同于他人,少年的灵湖六岁那年被老苦头发现时只有芥子那么大,八岁时长成了一颗菠菜籽,十四岁这年,少年的灵湖隐约有半个木盆大小了。
简直骇人听闻,就连饱经世事沧桑百年变换的老苦头都无法解释这种状况。
不同寻常就是了。
吴木这个车夫做得很称职,给李安生几人讲述了很多不知道的。
例如这一路上并非皆是平坦官道,安州地势多样,东高西低,自云岭、招阳往西到黑铁城,皆为平原,所以刚开始几天路还比较好走,可谓顺风顺水,进了水城地域就举步维艰,旧年镇与水城中间夹杂着三十二条古巷,隶属于一个叫千灵镇的大镇,千灵镇有个沿袭千年的镇令,禁止一切车马行驶。
李安生等人只能选择绕远道,沿镇子外围东行。
然而千灵镇外部地势也均竣怪,多为土堆黄泥丘,车马一旦陷入其中要费很大一番力气才能把车子推出来,可三步一堆、五步一丘是千灵镇的特点,据传千灵镇旧时并不叫千灵镇,而是叫千井镇,顾名思义,此地是上万口水井,后来唐皇下令填井造陆,方有了如今的千灵镇。
而那一堆堆填井挖渠留下的陈土碎石历经百年风雨浇筑,早就与地面长成了一块,坚硬如铁。
那些来历玄妙的古井,大夏朝廷也未给出解释,视而不见,地方官则美名其曰为上古神灵为天下百姓留下的水源,应尊崇,而在当地人眼中,千灵镇下面压着的则是无头怨灵亡魂。
果不其然,马车还未驶进千灵镇,路两旁的植物就变了样,一簇簇开着紫色花骨朵的葽绕荆棘密布,这让李安生有点惊讶,因为少年在守岁山东谷就见过这种草树,可是数量稀少,老苦头说其根部可入药,养心安神益智,属上品。
整个守岁山东谷不过千余棵葽绕树,然而千灵镇第一巷,葽绕巷,光是李安生此时能看到的,就不下万株,恐怖如斯。
若是有药家子弟在此立派,大可不用担心药材,因为除了葽绕,千灵镇还有上百万种其他可入药属植物,换作商家弟子,则一定会赚个盆满体钵。
巷子口立着一棵极老的葽绕,寻常的葽绕不过**寸高,这棵却是足有十几尺,两人合抱粗,茎干亦是宽长得吓人。
堆满树瘤的茎干被扒掉了一块皮,用朱砂笔写有十二个隶体大字,“禁车马生人,如违反,生死自负。”
令人搞不懂的是在这行字右侧还被人提刻了一行蝇头小楷,“巷內平安无事,勿信生人恐吓。”
隶书字迹较旧,像陈年酒糠,香醇可口,稚童瞧见免不了都想偷吃上几嘴,楷书字迹较新,周围甚至还残留着些许姣绿液体,就像将将出生的婴儿,汁水未干。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行楷书是被人刚刚写上去的,糊弄不了鬼。
李安生扫视了一番四周,问道,“吴大哥,我们夜里也要赶路吗?”
吴木拉紧马缰,回头道,“夜里不赶路的,小兄弟怎么了?”
李安生舒展了一下身子,长出口气道,“那我们晚上就睡在马车上了吗吴大哥?”
吴木恍然大悟,摸了摸脑袋憨笑道,“不好意思啊小兄弟,可是葽绕巷不让外人寄宿的,你也看到了,我们只能在马车上凑合凑合了。”
“上面不是写着那是诓吓路人的吗,为啥我们不能进镇子?”
张记宽有些不解。
“这个……”
吴木挠挠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吴云松纵身跳下马车,淡然道,“那些小字是邪祟所写,这个镇子还是不要进的好。”
少年扯下身后白布,第一次抽出放在剑鞘內的东西--深邃如湖水,是把墨绿唐刀。
唐刀出鞘,并没有引出什么天地异象,也没能造出啥引人注视的玄奇光芒,普普通通的一把刀。
吴木皱了皱眉头--这个小细节被李安生看在了眼里,憨厚车夫疑惑道,“军爷,您不坐车了吗?”
吴云松已经走到那棵葽绕树下,嘴角浮出一抹冷笑,“平安无事,真不错,那小生就送你们一刀平安无事!”
捕尉少年言罢一刀劈下,葽绕树茎上十二小字尽数被削落,化为木屑纷飞,未伤及草叶花朵分毫。
李安生也跳下车去,道,“吴大哥,我们今晚就在前面那道矮山坡下扎营吧,我观察过四周了,那里位置最好。”
李安生说这话之前早就已经查勘好了周边地态环境,南北两边是小树林,西面是车马行路,只有东边那堵小山丘,将马车一横,便是天然的两道墙,野兽很难发现。
葽绕巷在山坡东北部,清一色的古苔藓灰墙,两人多高,巷子还有着一道外墙,将一栋栋民居像饺子的馅一样包在里面,除了那棵老葽绕树下能进巷子,其它地方都是结实的青砖墙,墙上爬满了刺荆棘和人砌上去的碎玻璃,保护得滴水不漏,外物根本没法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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