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四个人,三对黑眼圈,还有一张仍旧潇洒的笑脸。
“这就不行啦?”师逊像个老中医一脸关切地瞧着三个年轻人,他的关切更像是一种嘚瑟,一种来自人形永动机的嘚瑟。陈泌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看上去甚至依稀有他最初竹竿儿时期的影子,江十一则挂上了厚厚的眼袋,无精打采地瘫坐在那边。
穆怀阳还算是顶得住,除了黑眼圈倒是没其他不良反应。
大哭之后,穆怀阳也不打算回家了,他又重新找上了师逊,让这个奇怪的叔叔带着自己寻欢作乐,只有充斥着的快乐才能渡人脱离多愁善感的苦海。穆怀阳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而师逊可以让他的流浪行为不显得太过狼狈,或者说那是一种另辟蹊径的体面。
师逊也是喜得有个好伴儿来陪自己消遣时日,把每天的厮混日程安排的满满当当,并且一天不落全是最高规格的招待,极尽奢靡与豪华。
除此之外,师逊由于其男女通吃的万人迷特性,在国膺城中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人脉极广,堪称国膺百事通。
他经常跟年轻人讲些奇闻异事,从哪哪家少爷的风流韵事,到谁谁家女儿不为人知的不堪过往;从北方金土南的戍边历史,到南方黑山踵的边疆往事;从去年墨州的诡异粮价,再到朝廷内部的权谋内幕,他是信手拈来,如数家珍。
师逊好像什么都能知道一点,简直就是行走的故事会,每每让穆怀阳听得津津有味,可这狡猾的叔叔每次说到敏感处都点到为止,然后付之一笑,不予下文。
尤其是关乎穆怀阳身世的敏感话题,这老狐狸是只字也不提,一旦穆怀阳问起,要么喝酒,要么打喷嚏,要么装神弄鬼,要么转移话题,每次都规避得恰到好处,不动声色。
师逊咬准了穆怀阳的嗜好,知道那小子满心就爱听人讲打仗的事,只要一见情势不对,便立马搬出古今各类大小战役来转移话题。他本就是军功世家出身,对军队和打仗那些事本就是了如指掌,随便拿点来唬一唬这少年人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圆滑一向能把耿直吃得死死的,于是乎,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阳光小伙和奇怪叔叔的感情迅速升温,两人友谊的小船也很快治愈了穆怀阳内心的创伤,或者说是遗忘了。
这会儿,师逊又在给穆怀阳科普知识,穆怀阳瞪着眼睛专心听着,恨不得拿根笔记一下。
“话说南国,有一个少年名将,想听吗?”
“有多年少?”
“贵庚。”
“十七。”
“那我算一下,呃...如果我没算错的话,他今年应该是大你两岁。”
“十九岁就是名将了?叫什么名字呢。”
“孙种,南国名将孙普次子。”
“孙普我知道,你之前跟我讲过,还有他另一个儿子孙重威也是猛将。”
“对,那赵无疾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那也是名将,你还介绍我认识过他弟,他怎么了?”
“南征的时候,赵无疾在胥西那片地方被打得近乎全军覆没,就是拜孙种所赐,那时是正道三年,也就是前年,算一下年纪,孙种那时也才跟你同岁,十七。厉害吧?”
“厉害,只恨我不能去,不然我也行,我很能打的。”
“嗯嗯——都跟你说多少次了,打仗那种事不是说你自己能打就可以打赢的,”师逊神秘兮兮地抽出了食指在穆怀阳眼睛前面晃了晃,然后用那根手指怼了怼脑门边上,说道:“靠的是这个,不止是为将者的脑袋,而是全体将士的脑袋。”
“你又没上过战场,你又懂了?还想教我。”
“我们师家人打仗,就靠着天赋吃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往往才是决胜的关键。”
“那我们穆家人打仗,就靠着俩字,能打。”
“嘴犟,以后你有机会去真正打一场就知道啦。”
“行,你别让我在战场上遇到你,肯定把你打得落花流水,虽然说,我们不可能是敌人。”
“世事难料,真有那么一天,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一言为定,谁留情谁是狗!”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两人很默契地一起畅快大笑,随即穆怀阳又冒出了个问题。“你说那孙种那么厉害,现在呢?南方被平定了,他人哪儿去了?”
“诶,其实他离我们很近,就在这里。”师逊再拿那根戳过脑门的手指头朝地下指了指,微笑着说道。
“这里?”
“国膺城。”
“那你可得带我去见识见识。”
“啧,傻呢!他是战俘,南国灭亡了之后,他爹自杀了,他自己被俘虏了,现在就关在国膺城的大牢里。”
“哎,害我白高兴一场。”
“就是真见得着他人,我也劝你别去见。”
“为什么?”
“敏感人物,万一没搞好,出个什么事,指不定给你戴个什么通敌谋反的罪名。”
“我爹是大将军,我怕什么。”
“嘴犟。”
两人很默契地举起酒杯碰一下,然后神同步地把头一仰,把酒一灌,把杯一放,“啧,哈!”痛快之余,师逊色性上头,又想换个风流的地方消遣美色,吓得江十一和陈泌汗毛直立,好在穆怀阳一口回绝,拯救了两人的身家性命,那小伙子似乎对女人兴趣不大,反倒对男人更有兴趣。
正当两人喝得痛快的时候,一个老迈的身影不疾不徐地朝这里走了过来,那人戴着斗笠,斗笠下只能看见苍白而茂密的长须,并不华贵的衣装与这个场所格格不入,看上去倒像个迷路的老翁,可他的步伐却很坚定朝着一个方向去走。有人挡他去路,他便绕道走;有伙计来相迎,他便置若罔闻,那就不像个来消费的人,全身上下透露着一股厚重而凛然的气场。
师逊首先看到了那人,也没去为难人家,只是觉得蹊跷,便问道:
“老人家,找谁呢?”
老人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了斗笠遮挡下的那张老纹纵横的脸,扯着略有些沙哑的嗓音答道:
“穆怀阳。”
见了那张脸,师逊瞠目结舌,差点没当场跪下去,赶忙站起身迎上来,这八面玲珑的狐狸竟一时手足无措,也忘了作揖也没施礼,只是颤颤巍巍地从口中道出几个字:“明...明公,您怎么会......”
“怎么,我还不能来了?”
穆怀阳也终于转头去看,他也瞠目结舌,他也差点没当场跪下去,口中直呼:
“爹?你怎么会......”
“不欢迎我?”
“哪敢哪敢,只是没想到明公居然会大驾光临。”师逊瞬间化身成小伙计,殷勤地上来扶老人上座,倒酒,然后罚站似的站在他身边不敢不敢动弹。江十一和陈泌见状也赶紧站起来,怀阳他爹,那不就是当朝大将军穆昭......这等人物放到他们俩面前,那真是犹如天神下凡,只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传说中的人物,而穆昭的衣着又太过平易近人,身边也没带个几个下人,完全不符合他们对此等大人物的印象。
“爹你身体好些了吗?”穆怀阳小心翼翼地对自己老爹施以关心,尽管此类关心有些不太应景,可这是他能最快速找到的一个开启话题的方式。
老态龙钟的穆昭叹了一口浊气,耷拉着眼皮直视穆怀阳,说道:
“你还知道我身体不好,这都多久没回去了,非得让我这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东西来这种地方找你。”
“孩儿不孝,孩儿这就回去,再也不敢了。”
穆昭没再理穆怀阳,转过头去看着师逊,说道:
“怀谷啊,是叫怀谷没错吧。”
“是,明公。”
“我跟你家老爷子,也多少有些交情,师家的孩子啊,都聪明,像老爷子一样聪明。怀阳他既与你交好,我也高兴,就是烦劳你多调教调教这小子,我已经太老啦,老得年轻人都不听我的话了......”
这句话像刺儿一样直击人内心,让在场的人都骇然失色,尤其是穆怀阳,他直接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直磕头,嘴里哀道:
“孩儿不孝!是孩儿不孝!请爹爹责罚!”
“罢了罢了。”穆昭环视着在场的人,缓缓地一个接着一个打量,被他打量到的人都紧张得手心冒汗。“谁是江十一?谁是陈泌啊?”
始料未及,江十一和陈泌不敢相信自己竟能被传说中的人物点到名字的,且不知那将要迎来荣幸还是责罚,两人紧张得差点角色互换,江十一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了,陈泌则颤抖着嘴唇差点就说出话来了。
“我是江十一,他是陈泌。”最终江十一定了定神,说道。
“噢,听怀阳提过,除了磐啊,就是你们两个了,看来我也还没老到哪儿去,还记得住。”
江十一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去接话,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接话,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是否会有违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佬规矩,他开动脑筋激烈地踌躇了一会儿才忐忑地答道:
“小人荣幸,小人荣幸。”
陈泌还在犹豫要不要回答,可穆昭已经把头转走了,他最后又把视线移回到穆怀阳身上,问道:
“回去吗?”
“是,是,孩儿这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