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
赔钱货们的裤衩暂时保住了令高的命,只是令高还没能知道自己正在被裤衩包裹着,他依旧昏迷不醒,炎热的天气加速着伤口的腐烂。
背着令高的陈泌仿佛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丝腐臭,他知道背上的这个同伴正在一点点变成真正的尸体,这更加催促着他的脚步。
江十一总算找到了冯老黑这个瑕疵身上为数不多的两个优点,一是医术,尽管他的医术还没经过事实的考验,但就算是半桶水的庸医起码也能给予濒死者一些心理安慰;
二是体力,他真的是个甚至比戴矮子还要离谱的体力怪,视力上的缺陷完全弥补到了体力上,看不清楚就多跑几步,每次他想要辨认一张脸或者一种草药时,都要屁颠屁颠地跑着凑到很近才能认清楚,与其说他是看出来的,倒不如说像是嗅出来的。
他跟个黑猴子一样在林间蹦蹦跳跳,漫山遍野地寻找能够拖延令高伤口恶化的草药,与此同时他还要保证自己不掉队。
好在他的直系长官正在纵容他不断脱离队伍,伍长江十一甚至主动帮他望风,防止令高的救命稻草被小都统宁准逮住。
这样的伤亡太过平常,而此次黎安的战绩已经足够出色,大胜数倍于自己的敌军,斩首五千六百二十七人,战损不过区区十二人,就算加上令高这个一,无论如何也都是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答卷了。
宁准干脆把令高列入阵亡名单,所以他并不赞成陈泌背着令高,因为尸体会拖累行军的脚步,所以他并不反对陈泌背着令高,因为,死者为大。于是对于赔钱货们的各种瞎忙活,他也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春风得意马蹄疾,尽管疲惫,队伍急于回阵营休息,长官急于回阵营汇报战果,归途所用的时日甚至比来时更短一点。
归营后,令高终于可以告别裤衩和冯老黑,得到了正规军医的救治,只要赔钱货们不戳破的话,他大概余生都不会知道自己曾经被那么多裤衩包裹过,但是江十一一定会拿这个笑柄取笑他一辈子的。
如果他还能有余生的话。
“怎么样?还能活吗?”
军医拆掉了裹在令高身上的裤衩们,鲜血淋淋的裤衩们完成了使命,而它们将永远不会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上。一股刺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伤口已经大面积化脓,仅存的生命体征是尚在起起伏伏的胸膛。
军医皱着眉,无法得知那样的皱眉是否只是出于职业习惯而非某种为难,江十一与陈泌便跟着他皱起了眉头。
“就治呗。”
言语中不透露丝毫不相关的信息,只是叹了一口气,无法得知那样的叹气是否只是出于职业习惯而非某种为难,江十一追问道:
“有多少希望?”
“就治呗。”
军医给了江十一一个毫无感情的眼神,无法得知那样的眼神是否只是出于职业习惯而非某种为难。
“什么时候可以醒?”
“出去。”
“请您务必尽力。”
“出去。”
“拜托您......”
“出去。”
一众病患家属被轰了出去,令高的生死彻底未卜,江十一悻悻地走了出来。
洪京手下的这三万人,全是没打过仗的新兵蛋子,鸭泽口这一场大胜仗是非常振奋人心的开门红,洪京军的士气一下子被点燃了,整个军队都在讨论这场巨大的胜利,而黎安将军以及他所带的那三千伏兵也被视作英雄。
很快就有诸多战友化身战地记者,蜂拥上来抓到人就要采访,身高鹤立鸡群的陈泌第一个引起了战地记者的注意。
“你们是怎么打的?”
一堆热脸撞到了陈泌的冰冷的屁股上面,一切强迫陈泌开口说话的人都会被他视为不共戴天之敌,陈泌低头扫视了这些不共戴天之敌,转身走了。
身高上是另一个极端的戴矮子也很快成为了战地记者们的下一个目标,他们抓住戴矮子更多是出自于对不可思议现象的猎奇心理,如此残废也能参军,把本来就不存在的参军门槛拉到近乎为负。
戴矮子自然秒懂这些人的不怀好意,他头也没抬,见到个人就叫:
“给老子滚开!”
猎奇心理再次来到了冯老黑身上,这人的肤色如果没有染过,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人类这种生物上,冯老黑看到个人就眯着眼睛凑近了就瞅,不明所以的人会误以为这是某种龙阳之好,纷纷避之唯恐不及。
最后他们好不容易注意到了最不容易引起注意的江十一。
“你们是怎么打的啊?”
“就打呗!”
“跟兄弟们讲讲,传授点经验!”
“就打呗!”
江十一用军医拒绝病患家属探访的方式拒绝了战地记者的采访,此举并不是出于职业习惯也不是出于某种为难,只是单纯的心情不好,居高临下者总有倾泻情绪的权力。
战后论功行赏,初战告捷,为了树立榜样,每个人官升一级,可谓大赏。江十一成了什长,陈泌成了伍长和戴矮子成了伍长,此类升迁与待遇与权力无关,仅仅是一个虚名,却因此有了更大的义务。
好处是,他们成了老兵,老兵的命金贵,尤其是打了胜仗的老兵,因此他们从此与排头兵无缘,阵亡概率算是降下了大半。
洪京打算趁热打铁,趁着现在士气旺盛进一步扩大战果,于是马上开始筹划攻打祜郡。联系了献正、邑马以及越阳三城一齐出兵共计两万攻打祜郡,方才立了战功并有了战斗经验的黎安将军便被再次委以重任。
十多天的紧急休整,赔钱货们将再次走上战场,他们从来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主力的一员,这当然不包括令高。
幸运的是,令高终于苏醒了,虽然还是没能彻底脱离生命危险,但起码停止了继续成为尸体的脚步,这也让即将出征的江十一心头上的石头落了地。
镜子是奢侈品,照镜子是一向是贵族们独享的权利,军中更是不可能有这种东西,所以此时的令高也不可能看见自己脸上那道骇人的伤疤。
江十一正盯着令高那已经彻底破相的脸,他这时候方才恍然大悟,破相前的令高那张脸实际上可算是够上了美男子的门槛。
而令高眼中的江十一则正在欣赏自己的俊俏的容貌,即使奄奄一息依旧改变不了那一身自命不凡的臭毛病。
“我们又要去打仗了。”
这似乎是遗言,可是现在他们俩都正在面对着死亡,一个面对着不治身亡,一个面对着马革裹尸,俩也搞不清楚到底此时应该谁对谁说遗言。
“......”
令高张了张嘴巴,却没能吐出半个字眼,江十一只希望他不要成为下一个陈泌或者哑巴。
“你想说啥?你可别也哑巴了。”
“......”
他再次张了张嘴巴,江十一终于确定了他有话要讲,于是俯身把耳朵附到他嘴边倾听。
“戌...阳...”
“戌阳怎么了?”
“林...林洛儿......”
“林洛儿?人名吗?你要找这个人?”
“让...她...别等了......”
“别等了?啥意思呢?”
令高缓缓抿了抿嘴,尽可能用剩下还能动的脸部肌肉做着力所能及的冒犯,即使这个表情很细微并且被脸上那道伤痕严重破坏,江十一依旧感受到了令高的不耐烦,他正在嫌弃江十一笨。
“人家说的是小情人呢!你怎么能蠢成这样!”
身后的戴矮子一巴掌盖江十一脑袋上。
“小情人怎么了,我怎么知道什么小情人。”
一个不小心,江十一似乎暴露了什么不应该暴露的事,他跟陈泌十分默契的面面相觑,江十一和陈泌都以这样的默契为耻。
紧接着戴矮子的灵魂嘲讽就上来了。
“你该不会还是个孩子吧?这你都不懂。”
江十一在苦笑,他去寻求陈泌的眼神交流,希望以此获得同病相怜,可被陈泌狠狠地拒绝了,最后他只能保留最后一丝倔强。
“我不是。”
令高破碎的嘴角很吃力地翘了一点上去,一个极不容易察觉的笑意浮现在他脸上,像是在对江十一进行力所能及的嘲讽,又像是临终前对这个世界抱有的最后一丝善意。
“他是说,戌阳有他的小情人,叫林洛儿,他死了之后让林洛儿别等了,找个好人家嫁了!”
“是这样吗?你别瞎说。”
令高的微笑正在继续绽放,朝着江十一轻轻点头。
“你最好别死,没人会给你传话的,埋你都嫌脏了我的手。”
戴矮子皱着一张脸抛下一句无情的话,然后盖了一下江十一的脑门,吆喝道:
“走啦!走啦!打仗去啦!”
赔钱货们出动了,他们融入了红色的讨贼大军,朝着下一个未知的战场前进。
令高吃力地转动着眼珠,用余光目送着江十一远去的背影,直到江十一的背影被某种滚烫的湿润模糊了,眼泪从他的眼角钻了出来,划过他的面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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