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来至书房,便看到卓草伏案而睡。桌上还有苍鸽的骨头,吃的都很干净,没有丝毫浪费。看着这幕,他不禁一笑。旁边绘画的图纸,看的卓草不明所以。似乎是矩尺,却又有些不同。
他虽不明白,却照旧暗暗记下。
一列稠木柜子遍布竹简,后面列则是摆放着诸多奇异之物。全都是卓草收集而来,有大有小。卓草说了,这是笔极其珍贵的财富。再过两千来年,便可称为一国重宝!
扶苏都看过,其实都算不得什么。
比方说那水晶杯,有什么值钱的?
还有昔日各国以玉石所著盟书,卓草还非得称呼为什么侯马盟书的,这些又有何价值?
穷人家就是穷人家,没什么见识。
卓草喜欢这些,秦国宫廷内多的是。只要他张嘴,改日就给他带来批。哪怕是名剑纯钧,他都能带来。
扶苏顺手将支骨笛取下,上面还有些许裂纹。这支骨笛怕是得有上千年的历史,乃是用仙鹤翅骨所做。七孔大小不一,扶苏尝试着吹奏,便发出清脆悦耳的笛音。
这些倒好说,最让他不解的是卓草连方升都收集了。和宫中藏宝比起来简直是渣渣都不如,秦始皇的随和之宝,才是真正的稀世珍宝!
区区个方升,有何价值?
前面的好歹年代久远,有些人喜欢收集古物也能理解。这方升乃是两年前所铸,还有秦始皇命人篆刻的铭文:廿六年,皇帝尽并兼天下诸侯,黔首大安,立号为皇帝。
这玩意儿外面不是一抓一大把?
何必要收集起来?
“你小子看归看,能别摸吗?”
“啊?”
“这都是文物,知道不?”
望着卓草醒来,扶苏顿时惊慌失措,差点没把柜子给推翻。
卓草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没睡饱。这些东西都是他收集来的,刚开始想的是有朝一日能再穿回去。因为后院古井每年都会冒东西上来,他觉得自己跳下去没准就能穿回去,于是他拼命收集这些古物。
等他收集一大包的东西后,他二话不说跳井里头。穿回去倒是没有,就是差点被淹死。也把他老娘吓了个半死,觉得卓草是魔怔了,还特地找巫医来给他看病。
虽说绝了希望,可他这收集的习惯却未曾放弃。有时候觉得有价值的古物,他都会收集起来。反正他后续也不差钱,很多东西更是便宜的很,属于是给钱就卖。
他仔细想过,以后他就搞个博物馆,一代代传承下去。这些都是咱种花家老祖宗留下的宝贵财富,绝不能让外面的人抢走!
“小苏,你可别瞧不上这些文物。它们背后都蕴藏着一个个故事,通过这些文物能知晓历史。甚至能让我们看到数千年前的古人,与之交谈。总之,这些东西你以后千万别乱碰。”
“这些,真的很重要?”
“现在或许不重要,以后却很重要。你想呐,秦国现在虽说以绝对的武力征服六国,实际上却依旧是暗流涌动。他们口服心不服,只因为他们不认可秦人的身份。实际上,往前面数三千年那都是炎黄子孙。”
“炎黄……子孙?”
“炎帝和黄帝啊。”
“……”
卓草纯粹只是随口一说。顺手推开房门,先行洗漱。朝食也早早都已备好,只是简单的稀粥和俩鸡蛋。还专门蒸了半截咸鱼,用来喝粥也刚好。
“小草小草,你继续说呀。”
“说什么?”
“你的那些文物和炎黄子孙有何关系?”
“不说咧,再说你又背刺我。”
“我是这种人吗?!”
“自信点,你就是!”
“……”
扶苏差点没被这话给噎死,若非为秦始皇的任务,他何至于如此卑微?!
“哈哈,卓生!”
喜那爽朗的笑声响起。
因为大门未关,他是精致而入。他们俩关系好的很,自然也没必要客套。上次在谷口城也是卓草救了他的命,这是过命的交情。只要卓草需要他帮忙的,他在力所能及上也会出手。当然,前提是不违反秦律和他的原则。
“喜君?”卓草是连忙起身招待,笑着道:“正好吾这还未用朝食,喜君若是不嫌弃便共同来食。”
“罢了,老夫此次乃奉命而来。上知晓你要炼铁冶铜缺少工匠,特地自骊山皇陵调动三十余匠人。他们皆是犯过事的刑徒,自此之后则成为你的隶臣,听从你调遣。”
“草,多谢上恩!”
卓草面向南方,作揖行礼。
实话实说,他没想到傻老爹真能帮这忙。他吐槽归吐槽,实际上心里头还是很高兴的。当然,这也离不开皇帝他老人家高兴,特地把修皇陵的工匠给他调了过来。
仔细想想,这些工匠没点手艺能修皇陵?
“卓君。”
“诶,公输先生也来了?”
看到公输刯进门,卓草旋即欠身作揖。以公输刯的年龄与能耐,尊称其为先生并无不可。毕竟是泾阳最顶尖的大匠,放咸阳城内估摸着也是独一档的存在。人先祖好歹是木匠祖师爷,甭管去哪都是有氏有姓的大匠。
就说泾阳卓氏,他们当初因为是旁支连姓都没有。姓别婚姻,氏别贵贱。正所谓同姓不婚,姓也是正统出身的大族方才能有。旁支能继承氏,已是相当不容易。
“公输先生收拾的这么快?”
“吾多年孑然一身,也未有什么好准备的。只是走前与些朋友辞别,如此便足以。”
他不喜欢喝酒,素来是滴酒不沾。所以甚至都没大摆宴席,只是亲自登门拜访通知了声。再把泾阳县城的铺子交给徒弟,自己带上家伙和衣物便直接来了。
“话说,别的工匠没来吗?”
“有些想来的,都被我给劝回去了。”
“为何?”
公输刯显得很从容,“他们皆有家室,大老远的来至伏荼亭也未必能习惯。有些的确是想跟我来此地闯闯,我想的是等自己先安定下来后,再通知他们。”
现在,卓草明白为何公输刯在县城有此威望。就因为他不喜卓氏,便能令整个县城的铁匠不做卓氏的买卖。公输刯的技术是一方面,人品也属实不差。能为他人所想,这可不容易。
不过也没事,反正现在手里工匠肯定是够用的。要是来的更多,也没他们的活能做。别到时候天天呆工坊内无事可做,反倒是不好。
“来来来,先生请用朝食。”
“不必了,来的路上吃了些锅盔充饥。”
公输刯摇头拒绝。
他素来秉持着的原则就是无功不受禄,没干活那是绝对不会沾别人便宜。他收钱也素来公道的很,只赚自己应得的,绝不会漫天要价。
卓草面露尴尬,便让莲萍把饭食先收回去,等中午再吃。光他一个人吃,其余人全都眼巴巴的看着,他实在是有点受不了。这对他来说,几乎等同于是当场社死。
“说起来还有件事。”
“什么?”
“先把人带上来吧。”
在县卒押解下,这些人也都被带上。看着看着,卓草目光便落在侯生身上。
“侯生,你不是上山挖草药去了吗?”
现在侯生可谓是十里八村的神医,他的医术的确是没得跳。即便是不如公乘阳庆,但也好歹是师出同门。论医术,远远要比先前那些巫医强百倍。更别说上次他出手救了寡妇茉的命,可谓是远近闻名。
具体情况如何卓草并不知情,怎么救治的他也不清楚,但人的确是他给救活的。隔三差五侯生还会跑山内寻找草药,也算是干了些人事。侯生现在在伏荼亭内可是相当牛气,上次寡妇茉的家人还亲自登门拜访给他送礼。
侯生笑着将竹篓放下,“卓君可还记得吾先前与你说过的事?吾在骊山皇陵之时,曾结识为壮士。若是没他帮衬扶持,只怕日子会更加难熬。这位壮士,便是吾先前口中的黥布。”
说着,他还指向边上身穿赭衣的壮汉。
“黥……布?”
卓草略微有些诧异。
男子约莫二十来五六,留着短须。高八尺有余,身上的赭衣都难挡其肌肉。相比较其余刑徒的削瘦,黥布就犹如鹤立鸡群那般。卓草打量着他,他同样也在用眼角余光暗暗瞥向卓草。
这位,便是令皇帝破格赏赐的五大夫?
卓……草!
英布右脸还有烙印,低头不语。他在骊山当刑徒多年,只见过人进来的,没见过出去的。他亲眼看着很多刑徒因此而死,连张草席都没有,便随意丢弃在土坑。不论老弱妇孺,全都得干活干到死。特别是工匠,更加不可能活着出去。他们都会被杀,一个活口都不会留。
可为了卓草,却愿意将工匠交予他。
如此殊荣,是他生平所见。
黥布因为其兄而受牵连,被黥为刑徒。他兄长也是无心之失杀了只幼鹿,然后便被赀二甲。可他们家中并无钱财,到最后他们俩兄弟就被抓去修皇陵。
但英布生性豁达,素来不在乎这些小事。被黥面后也以此为话题,天天吹嘘自己能够封王。还与与诸多刑徒交好,凭借着他独特的人格魅力愣是拉起数百人的小队伍。就连斗食小吏都得给他三分薄面,吃的喝的都相当不错。也不用干活,只要监工便可。
英布其实一直都在策划着越狱逃走,甚至还拖人买了份兽皮地图。这些年也在观察着伍卒的轮换情况,想的是趁着伍卒轮换空缺便带人趁夜逃走。只要他们速度够快,游过江水便可窜入密林内。到时候,他们也就彻底自由了!
本来他都准备今年就动手的,没成想皇帝却大发慈悲要放些人到泾阳。听说只要工匠,英布便利用自己的身份求斗食小吏帮忙。得亏他这些年来也会些匠活,所以最好还是被挑中。
他记得,他的兄长就在泾阳!
他旋即走了出来,作揖行礼。
“布,见过卓君!布本为九江郡六县人士,偃姓英氏,名布。自黥面后,便都称呼吾为黥布。承蒙卓君照拂,布方能自骊山至泾阳为匠,布拜谢卓君大恩!”
“吾等拜谢卓君大恩!”
卓草轻轻颔首,也没在意。兴许是见得人多了,刚开始他还会稍微吃惊些,现在是完全没当一回事。随着他名声越来越大,接触到这些人是早晚的事。就是秦始皇在他面前,他估摸着也只是打个招呼而已。
反正都是人,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
刚开始他还会吃惊,现在则是平静许多。
“都起来吧。”
“吾便称呼汝为黥布,也顺口些。”卓草看向英布,见其颔首点头后便继续道:“吾泾阳有位刑徒同样乃是偃姓英氏,名痣。他是汝大兄?”
他说的就是黥痣。
黥痣现在属于是在伏荼亭服役,主要就是负责掏粪这活。他的日子过得也还算惬意,反正不愁吃不愁穿。虽说这活脏些累些,但手里还能有不少余钱。比起在骊山修皇陵,这里舒坦太多了。
黥痣的验传信息,卓草自是了若指掌。当时看到的时候就有些奇怪,便特意问过黥痣。按黥痣所言,他的确有位胞弟名布。并且因为受到他牵连,所以同样是受到过黥刑。
“禀卓君,他是吾大兄。”
“那汝今后便与他同住吧。”
“多谢卓君!”
英布顿时是颇为感激,他与黥痣关系可好的很。秦灭楚后,他们俩因为家道中落只能是相依为命。昔日受过他们家恩惠的人,对他们是视而不见,甚至还放狗驱逐他们,连口剩饭都不给。黥痣为了保护他,还多次被狗咬伤。
好不容易讨到点稻粢饭团,黥痣往往也都会先给他食。虽说兄弟之间也会有争执埋怨,但这份血浓于水的亲情他从未忘记过。对他来说,黥痣已是他唯一的亲人。
“老夫已把人都带到,这些便是他们的簿册。后续的事老夫便不再干涉,便先告辞。”
喜是相当的自觉。
卓草亲自出门送他离开,临走前还送他两坛黄酒。就说是给他的加油钱,啊不,是饲料钱。毕竟自泾阳县丞来此,也不容易。
“酒,老夫便收下了。汝若是有何事需要老夫做的便赶紧说,等过了今日后,老夫可就不认账了。”
“咳咳,简单的很。”卓草笑着把马蹄铁的事告知于喜,“只要喜和些县城内的豪商巨贾说声便可。就说两旬后,伏荼亭宝马工坊便会开业。早来的,还有优惠!”
“你……”
喜一时气结,当即拂袖作罢。
“竖子不足与谋!老夫这些天辛苦传你秦律,为你指点。你便想到此法,用来规避酒税?汝可知汝为秦吏,怎能整日研究这些无用的商贾之事。老夫知你家中贫困,这些事大可交予旁人去做,何必亲力亲为?”
“穷怕了……”
卓草只是笑了笑,“劳烦喜君帮忙!”
见他如此,喜也是没辙。这事就算让秦始皇知晓,只怕是人家都不会说什么。只是喜心里实在是窝火的很,他前脚辛辛苦苦的传授卓草秦律,结果这小子立马就要钻空子。
前些日子喜还真有些诧异,没想到卓草会如此刻苦的研究秦律。每日都是挑灯夜读,遇到不懂的甚至还会亲自来问他。这样的态度,才是秦吏应有的样子。只是他没想到卓草钻研秦律,竟是为了这事!
所谓抽奖,不过是个噱头罢了。
为的是吸引商贾来此钉马掌!
这套手段,简直是……令人发指!
喜愤愤然的坐上马车,一刻都不想多呆。他对卓草实在是失望透顶,只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辛苦努力全都白费。没把卓草掰正不说,反而是在罪恶的道路上越走越快!
老夫有罪啊!
“喜君,你这田马其实也能钉马掌的。”
“开业之时你来我这,免费给你钉!”
“……”
望着喜离去,卓草则是扬起抹笑容。他的确是秦吏,但不能固执死板的捧着秦律奉为圭臬!用不了多久,喜自然会明白他的这番心意。二人虽然做事方法完全不同,却都是在为秦国效力,为黔首谋福祉。
他始终坚信做对的事,远比把事做对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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