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胡亥与李鹿二人端坐在最前排。
一左一右坐在讲台旁边。
他们俩调皮的很,自己不学便罢了,还经常吵别的稚生。上卓草的课还算老实些,换成扶苏的那恨不得是把草堂给拆了。这俩货就是典型的欺软怕硬,看到卓草就和看到鬼似的。
最后卓草给出个主意,让他们俩分开坐。同时座位调到前面去,省的他们俩在下面闹腾。还别说,这办法还是管用的很。俗话说长兄如父,扶苏的威严还是有的。
“今天上算学课前,我有个事得说下。前几日雎鸠家里头抓了条河鱼,而后制成鱼脍。当晚吃后就开始闹肚子,到今天都没来上学,我还是让卓彘帮忙送县城看的病。刚刚李鹿你小子,是不是又偷偷摸摸喝缸里的生水了?”
“没有。”
“嗯?”
“我是光明正大喝的!”
“出去站着去!”
李鹿这种刺头再多几个,他非得被气的高血压上来不可。
“我再重申句,你们也都记住了。像鱼脍这玩意儿的确是又鲜又好吃,但是也很容易闹肚子。还有生水,千万不能喝,一定得煮沸了才行。你们回去后,还得告知家中翁媪。再让我碰到,我全丢泾河里头喂鱼去!”
鱼脍其实就是生鱼片,再蘸点酱醋便可。有句俗话说的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鱼脍是很常见的食物,关中算是吃的少的。卓草依稀记得三国时期有人就喜欢吃生鱼片,结果吐出三升虫来。
雎鸠现在还躺在床上,灌了两天的草药方稍微好些。卓草是没想到自己三令五申,竟然还有人不听他的。他看小说里头可不是这么写的,那可都是说两句,一大票死忠就言听计从来着。
怎么轮到他了,就这么费心费力?
“沸水太烫了。”
“你不能放凉了再喝?”
“生水喝起来过瘾。”
胡亥不屑撇嘴。
寻常人家不喝沸水,是因为烧柴火也是钱呐。很多人家里头的柴火压根不够用的,每每到了冬季连口热饭都未必能吃上。卓草先前搞出暖炕便考虑到这点,特意把烟道改成双向的。在烧锅做饭的时候,顺带还能用以暖炕。
一口灶同时热三口锅,有一口锅便是专门用来烧水的。可问题在于,即便如此很多人也都不舍的用柴火。有时候一天都不开锅,随便吃点剩饭剩菜就对付过去。不是他们没钱,只是单纯都不舍得而已。一担柴火,少说也能卖出去五个半两钱。
至于胡亥?
他想喝开水,天天变着法的喝都成。
只不过这小子就是不听,就是喜欢喝生水。
“过瘾是吧?你问问雎鸠趟床上过瘾不?”
卓草瞪着眼怒目而视,看的胡亥顿时缩了缩脖子。他知道,这是卓草发怒的前兆。如果识相的话,现在千万别顶嘴。
“我这不是在与你们说笑,这事人命关天。外人如何我管不着,可在这小泽乡内就得守这规矩。再让我看到有人敢偷摸喝生水的,我非把他吊起来打!”
环视半圈,所有人皆是附和着点头。
卓草这才稍微缓和了些。
“还有以后饭前饭后勤洗手,保持自己的卫生。特别是你卓彘,你少说半个月没洗澡了吧?你这头上的虱子都快能组成个加强团了!”
“哈哈——”
所有稚生皆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卓彘却是满不在乎。半个月没洗澡算什么?
过冬的时候,两三个月不洗那都是正常事。
热水不要钱?
大冬天洗澡生病了咋办?
拿葛布擦擦,那都算爱干净的了。
“小草先生说的对,你们勿要不以为然。”扶苏站起身来,在旁开口道:“想要进咸阳,都会焚草以驱病灶。故诸侯客来者,以火炎其衡厄,以绝病灶。”
防疫这回事,先秦时期就已出现。秦国有自己一套防范措施,比方说瘟疫麻风病这种还会有专门收容病人的疠迁所。并且还有专门的秦律规定,如果自己患有麻风病还犯了罪导致传染,那就直接活埋!
扶苏说的是咸阳的规矩,卓草也都听说过。外面的人想进咸阳,往往会先焚草驱逐车架上的虫子病灶,然后方能进入。咸阳好歹是京畿之地,没点防护措施不早完犊子了?
下了课,李鹿背上书包就跑。因为考虑到大部分人家境的缘故,其实就没多少回家作业。花些许功夫,便能完成。天色暗下来后,基本稍微收拾后便要入睡。蜜蜡灯盏,可不是谁都能用的起的。
“小草,你突然没来由的提及此事,想来是另有用意。吾听说谷口县似乎起了疫疾,内史腾与太医亲自前往谷口县。包括频阳泾阳等县令,也都抵制查看。”
“算是吧。”
卓草点了点头。
这事大概是五天前突然发生的。
谷口县同样隶属于咸阳京畿县,隶属于内史管辖。这瘟疫并非是空穴来风,似乎是因为羌戎所传。具体来源目前不明,受感染者人数众多。谷口县令在疫情爆发后,即刻抵达至村寨查看。结果他自己也染上疫疾,导致疫疾彻底爆发。受感染者浑身无力,头疼呕吐且呼吸急促。发病极快,甚至有人咳血而死。
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种疾病极其罕见,甚至连来源都不知道。谷口县令以黑绶挂铜印于县寺前,愿意自尽以换上天开恩。只是内史腾来的及时,便阻止了他的莽撞之举。不光是他,其实连带着喜都受到感染。
卓草依稀记得,喜在历史上是三十年死在安陆的。算起来,似乎就只差了一年时间。难不成,这和这场瘟疫有关系?
他停下脚步,看向扶苏,“吾听当地人曾与吾说起件事情。王四年十月庚寅,蝗虫自东方来,蔽天,天下大疫。百姓内粟千石,拜爵一级。他和我说,当时人都快死完了。官吏都换了一茬,有人昨天还好好的,次日便倒在了田里头。他当时年幼,亲手埋了自己的父母亲眷,七口之家只剩下他一人活着。”
泾阳因为这事是死伤惨重,所以后来他们被迁至泾阳补充人口。这事包括卓礼都不晓得,是位老寿星先前与他说的。算是小泽乡年纪最大的,就是卓礼见了都得作揖行礼,今年已有七十余岁。
“此事的确是有。”
“喜君待我不薄,他患上疫疾后便将泾阳所有事物悉数交予县丞。他还说若是疫疾一日不消,他便一日不离开谷口。纵然是死,也绝不能祸害泾阳乡里。皇帝已经敕令封城,未经命令者禁制进出谷口。知道我为什么今天让他们一定要喝沸水吗?”
扶苏摇了摇头。
“泾河流经谷口,更是泾阳黔首赖以为生所用。如果说泾河受到感染,再有人喝生水受到感染,那么……泾阳可能都保不住!”
卓草这不是过度担心,他知道泾河是活水,也知道可能性是微乎其微。可他就是担心会出事,所以方会再三提醒他们。卓草再不懂医术,基础的防疫护理还是懂些的。
“小苏,我问你。”
“如果你是我,你会冒险去谷口县吗?”
“会去!但……”
扶苏话没说完,数日前秦始皇便回咸阳了。他临走前可是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让卓草离开泾阳。谷口县瘟疫爆发,患病者众多。卓草对秦国有大利,他绝不能有任何事。
秦始皇是皇帝,他考虑事情只会从大局出发。对现在的他来说,他可以牺牲谷口县,也绝不能让卓草出事。
“但什么?”
“你不是不懂医术吗?”
“喜君懂吗?频阳县令齐高懂吗?”
“他们是县令,你是乡啬夫。”
“那我还是五大夫嘞!”
扶苏长叹口气,“所以你还是想去?”
“嗯,我想过去看看。哪怕说只能帮着做点琐碎的事,我心里头也稍微好过些。我明明有能力却躲在这泾阳,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人死,我这辈子怕是都会寝食难安!”
“我与你同去!”
扶苏站了出来。
“那不成,你去了谁管草堂?况且你又不是官吏,你也没理由过去。”
“咳咳,现在谷口县是禁地,禁制所有人进出。我与长公子扶苏有些交情,兴许还能混进去。否则单单凭小草,怕是连进都进不去。”
“是这样吗?”
两人恰好路过泾河,便看到正在钓鱼的韩信。鱼篓里半条鱼也没看到,倒是看到些许荇菜。
“韩信。”
“见过卓君,苏君。”
“我准备去谷口了,要不要去?”
“谷口?”
韩信顿时面露诧异,卓草疯了不成?
现在泾阳都闹得是人心惶惶的,还去谷口?
“卓君,你莫非是在说笑?”
“我还不至于那这种事说笑。沿路可能会有流匪盗匪,你便带些人跟我一块去。等到了谷口后,再把他们带回泾阳。”
这是他自己的事,还犯不着连累别人。这年头生个病都要命,更别说令人闻风色变的瘟疫。就算他们是自家奴仆,卓草也不会拿他们的命去拼。
“卓君,我也去谷口。”
“你疯了?”
“卓君去得,信为何去不得?”
韩信收起钓竿,上面用的竟是直勾!
其实他并不想去,这次冒险去谷口自有其打算。韩信只是相信卓草的能力,如果说这次过去能侥幸化解谷口瘟疫,那么他们必定都能得到封赏。卓草能吃肉,他们也肯定能喝点汤。
韩信其实始终不太明白,卓草似乎一直在防着他。很多事情府上的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这次若能跟着一块去谷口,也算是同生共死过,关系总能拉近些不是?
“也罢,那便如此!”
卓草点了点头,有韩信在其实也能帮点忙。瘟疫爆发,谷口县封城。里面什么乱子可能都会发生,带上韩信也能更为稳妥些。防人之心不可无,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
“那好,咱们仨一块去!”
“谨尊卓君之意!”
“小苏,你去帮我通知宗长,就说我要出趟远门。再通知雎鸠他们,让他们必须要听我的,尽量不要和外人接触。再去小泽城把所有马车牛车给我租下来,像是硫磺石灰这些,能装多少装多少。还有药材,你就让侯生去准备治瘟疫的药。不要管钱,我现在别的不多就钱多!”
“要是商贾不肯租借怎么办?”
“不肯?就说谷口县爆发瘟疫,我要大量的牛车马车去谷口。若是他们不肯租借,那就是国贼。只要我上报,他们就得死!该给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少。”
“好!”
扶苏点了点头,跑着去忙活。
韩信则是面露不解,“卓君如此,真的值得吗?”
他莫非想凭一己之力,化解瘟疫?
这压根就不可能!
“有些事,无需论是否值得。做正确的事,有时候比把事做正确更为重要。你帮我去准备葛布麻布绢帛,挨家挨户的收购,有多少我要多少。另外,再通知各个工坊暂时停业。所有口衣手衣,全都交上来。再去通知卓彘,让他给我把积攒下的煤炭全给我拉上!一趟拉不完,就给我拉三趟!”
“信……明白了。”
卓草是乡啬夫,在当地还是有些权利的。再加上这些都是他自掏腰包,根本不必上报。按规矩,其实他还是得上报告知县令。只是现在由县丞接替喜的职务,卓草是干脆越级离开。
时间紧迫,他可没这功夫再颠颠的跑县城去通知。从这去泾阳县城,少说也得要三四十里的山路。这还是山路,可不是什么宽阔大道。一来一回,少说也得要一天时间。
当地动员能力还是有的,得知卓草要去谷口县后,卓礼急的是拄着拐杖就跑卓府来了。
“草,你真要去谷口县?”
“嗯,是的。”
“你……”
卓礼气的是抬起拐杖,到最后却也没舍得落下。望着他长叹口气,“我答应你大父,今后会好好照顾你们家。你大父便是这样的人,当时在战场上就帮我们。现在,你也如此……你可知道,你是你们家的独苗。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如何去见你死去的大父?”
好端端的,跑谷口去做什么?
现在那边都已封城,很多人想跑都跑不了。
连带着太医都病倒好几个,卓草跑去送人头?
这是人命关天的事!
“宗长不必着急,我还是有些把握的。”
卓草其实心里也没底,他甚至都不清楚这瘟疫到底是什么病,是天花亦或者是什么?他记得史记中压根就没提到谷口县有瘟疫,他只记得喜会死在明年,年仅四十六岁。
他这么说,纯粹是安慰卓礼。
“你这小子怎么就不听劝?”
“宗长放心就好。你想啊,这谷口县瘟疫他们都束手无策,我要是过去救好他们了,岂不是大功一件?反正我在泾阳闲着也是闲着,跑过去立功得爵不是更好?”
扶苏在旁没说话。
他知道,卓草这些都只是说辞而已。
平时卓草有什么好东西,那都恨不得是藏着掖着的。他自己也说立的功太多,容易引起旁人的嫉恨。现在会为了立功,跑谷口县去吗?
显然,并不是……
“你当真要去?”
“嗯。”
“你把卓彘也带上!”
“不是要立功吗?带上他,让他也沾点光!”
绝!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卓草苦笑着点了点头。
其实卓礼也都猜的出来,只是没点破而已。卓草平时好说话的很,可触碰到原则那就是个牛脾气,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类型。他既然都已决定要去谷口县,卓礼又能如何?
论官职爵位,卓草比他不知高哪去。
无非因为他是宗长,卓草敬重他。
卓草真要离开,他拦都拦不住。
好歹把卓彘叫过去,总归也能帮点忙。
随着卓礼调动,各地亭里皆是开始忙碌。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他们日子并不好过,但终归是吃喝不愁。家里头总归会有着几尺葛布麻布,用来做成口罩也算有点用处。
这次是防范疫疾的,口罩规格要更严苛,卓草直接选择做成伍式口罩。一层葛布一层麻布,中间则是浸泡过酒精的柳絮茅针。其实用棉花肯定是更好的,但他在秦朝就没见过这玩意儿,只能凑活着用别的东西代替。
卓草也不白拿,该给多少钱一分不少。他们自己日子都过的紧巴巴的,也就这两年稍微好过点,省吃俭用也不容易。自己衣服都打着各种补丁,却把舍不得用的葛布拿出来,他自然不会白要。
卓草忙着核算物资,让莲萍把藏着的金疮药土人丹和酒精全部带走。包括那些老陈醋盐巴这些,也都干脆不留。他记得听谁说过,盐水浓度够高的话也是能起到杀菌的作用。
在他忙的天昏地暗的时候,大门则是有人敲响。
“老蒙……啊不,韩信你去开个门。”
“唯。”
韩信顺势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位中年人。
“你是?”
“泾阳县丞,乐。”
乐负手而立,缓缓开口。
卓草听到这名字后是连忙起身。
“草,见过乐君!”
“卓君不必多礼。卓君的事,老夫已经知晓。听闻卓君准备亲自前往谷口县,老夫钦佩不已。老夫知道卓君需要牛车马车运输物资,便把泾阳各地牛马悉数调来!”
乐的脸色并不好看,挤出抹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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