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壮汉子更加悲愤,脖子上的青筋凸显,满目通红。
看此人双拳紧握,一脸激动的样子,韩家兄弟不动声色地上前一步。这回韩家兄弟已经不再是赤手空拳,而是拿起了惯用的武器。韩大手执精钢镰刀在前,韩二左手持弓,右手已经摸到箭袋上,冷冷地盯着健壮汉子。
众目睽睽之下,健壮汉子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终究没有再出手,而是一声长叹,朝着田无期行了个拱手礼,悲愤地道:
“侯爷,在下哪是不明事理之人?若说是从军选拔,在下虽然没有多大本事,但好歹能够修行兵家,勉强是人识三品的境界,到哪里还不能投军呢?”
王轮奇道:“这正想问你呢。看你这身手矫健,也不像是寻常百姓,既然像投军,恁的不在自己老家从军,却跑来俺们青州?”
健壮汉子一声长叹:“在下本来是辽东人士,前朝时候乃是军户出身。到了本朝,父辈厌倦了从军,这才趁着改朝换代的机会变了民户,在辽东务农。不求大富大贵,但想着能有个温饱,也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前几年虽然日子过得苦了些,但总能过下去,哪想到今年春天时候北元南下,辽东全失。在下自幼丧父,家里只有一位老娘。那日在下本来去辽阳城中是给老娘看病,回到村子的时候,才晓得族中父老和村民都被北元人杀了个干净,村子也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无奈,在下背着老娘杀了留守北元蛮子的一个千户官,才杀将出来。无路可去,这才投到老娘的娘家莱州。到了莱州才知道,莱州遭了倭乱,老舅一家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个表妹还算胳膊腿完整,便又一起投了青州的远亲。”
“侯爷,这到底是怎么了啊?朝廷边军号称百万,平日里耀武扬威。我们辛辛苦苦种的粮食,都供给了这帮鳖犊子。怎么北元人一来,垮得比山崩还快?辽东大好沃野黑土,转眼间就成了北元人的牧场。山东号称渔盐之地,却怎么连小小的倭人都对付不了?丧土失田,好好的粮食全被倭人矮子抢走。如今一家人沦落到青州,眼瞅着冬天了,老娘身上连件夹棉的衣服都没有,依然穿着春天的单衣;妹子脚上是连双鞋子都没有,这让她们如何过冬?在下不偷不抢,就想靠着自己的本事投军挣点正经银子,不求高官厚禄,但求能让老娘吃上一口热饭,给妹子穿件暖和的衣服,何错之有,何错之有啊!”
说道后边的时候,健壮汉子已是泪流满面。男儿向来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而此事自然是让人伤心至极。周围的人听了此人的遭遇,不再一堂哄笑,而是各自唏嘘。北元的残暴,青州百姓虽然没有直接感受;但莱州的倭乱却没少被波及。数十个来自莱州,胶州,也有亲人在倭乱中丧生的汉子感同身受,也跟着抹起来眼泪。
即使是没有家人遭及倭乱的,也被后边缺衣少食的话语打动。除了狗大户之类的地主乡绅,寻常百姓家里谁家还有余粮剩米?眼看着寒冬将至,大家伙来投军,还不是为了给家里挣一口吃食。
一番话语下来,周围的人群不是感同身受,就是同病相怜。都已经不再恨这个家伙,反而对其有些同情。看向他的眼光已经不再是嫉恨和愤怒,而是惋惜和可怜。
田无期一阵感慨,这老兄的确是够惨,够倒霉,不说是哀神附体吧,反正跟那个走到哪里都有死人的名侦探有的一拼了。田无期沉默了一会,淡淡地道:“乱世人命贱如狗,谁家还没有伤心事?纵然如此,也不是你仗着有几分力气,便能随意伤我青州乡勇的。”
那汉子闻言,抹了一把眼睛道:“侯爷,在下刚才一时激愤,没有收住手,伤到了各位兄弟,是在下的不是,甘愿受罚。”接着,又朝着韩家兄弟及刚才被他放倒的十几个人抱拳施礼道:“各位兄弟,周某在这里赔礼了,刚才多有得罪,请各位兄弟海涵。”
无论是韩家兄弟,还是刚才的十几个汉子,惺惺相惜之情油然而生,无不抱拳回礼,以示敬重。
王轮大胖脸蛋上的小眼睛转了几圈,上下打量了下周姓汉子,对其甚是满意。明明有修行的本事,却宁肯饥寒交迫,也不行那歪门邪道来赚取钱财,说明是个正直的好汉子。他自然起了替自家东主招揽的心思,于是开口道:“兀那汉子,你便是想投军,为什么不投家乡的军队,九边卫所乃是边军精锐,待遇一等一的好。为什么偏偏侯爷在青州一募军,明明不干你事,你却跑来参加。这不是前言不对后语,莫不是来消遣我们?”
周姓汉子苦笑一声,然后大声道:“北元暴虐,九边卫所却不修武备。敌国精骑入侵,九边或是仓惶溃退,或是束手就擒。这样的行伍除了糟蹋粮食,就是欺负百姓,还能作甚?如此窝囊的鳖犊子军队加入了又能干什么?侯爷您在大都城外一骑当千,阵斩北元的驸马,天下闻名,周某佩服的紧。如今知道是您统领山东水师,在下这才特意禀明老娘,征得老娘同意后才来投军。哪怕从大头兵当起,在下也心甘情愿,只有跟着侯爷这样的英雄好汉,才能有机会给舅舅一家报仇,还望侯爷成全。”
韩家兄弟见周姓汉子说的情真意切,也不由好感大生。这兄弟俩人也是至孝之人,又对周姓汉子的本事暗暗敬佩。兄弟两人对视了一眼,一同上前,跪在田无期面前,齐声道:“侯爷,此人性情纯良,刚烈如火,端的是一条好汉。又有一身本事,彼若能投入侯爷麾下,定能为侯爷建功立业!”
周围包括刚才被打倒的十几个汉子,也一同跪下求情道:“请侯爷开恩,彼若能投入侯爷麾下,定能为侯爷建功立业!”
周姓汉子见韩家兄弟及众人不计前嫌,反而为他求情,感动之余更是羞愧地脸红耳赤,他“扑通”一声跪下道:“侯爷开恩,在下甘为走卒,愿效犬马之力。”
田无期并没有理他,而是扶起了韩家兄弟,并示意众人起身。他拍了拍韩家兄弟的肩膀道:“韩家兄弟,性行淑均。兄长沉稳善陷阱,弟弟智多善长弓,本侯早有耳闻。沂山派出自杂家,最为质朴纯实。贵派的先贤贾思勰,一本《齐民要术》流芳千古,我中原汉人能绵延至今日,贵派居功至伟。两位肯从本侯,本侯亦有荣焉。”
这几句话既点赞了韩家兄弟,说明对兄弟二人本事的了解和敬重;又表达了对沂山派乃至杂家的肯定和尊敬,让朴实无华的韩家兄弟感动不已,连连抱拳,以示敬意。
接着,田无期又挨着拍了拍那十几个汉子的肩膀,对他们道:“各位兄弟也都是性情中人。碰见修行者,明知不敌却毫不畏惧,纵伤不退,一身是胆。如今又不计前嫌,原谅动手之人,不亏是我青州的大好男儿!”
一众人等被田无期一夸,各个满脸通红,顾盼自豪。也学着韩家兄弟,给田无期抱拳施礼。
田无期这才踱步到周姓汉子面前,不急不慢地道:“军法官,刚才这厮殴打了我一十二名兄弟,该当何罪?”
一个声音接着道:“一人一鞭,当鞭十二!”正是聪明伶俐,心领神会的于牧山。
田无期满意地朝这个合格的托点点了头,然后道:“来呀,给我狠狠地抽上十二鞭!”
徐定军闪身出来,手执马鞭,也不答话,冷冷看了周姓汉子一眼。周姓汉子也不言语,只是目不斜视,挺直了胸膛。徐定军暗赞一声“好汉”,脸上却不动声色,“啪”,“啪”,“啪”,一点也不留手,狠狠地抽了十二鞭。
周姓汉子并没有运转元气,而是单纯地用肉体去抗。十二鞭子打完,他背后的衣服已被抽破,背上数条血痕清晰可见。皮开肉绽之下,他却眉头都没皱一下,也一声没吭。
田无期这才缓缓地道:“本侯赏罚分明。现在你既已偿罪,那你愿意入营一事,本座准了,就去亲兵营当个马前卒吧。记住,这并不是因为你是个修行者,有几分粗浅本事。而是本侯念你娘家也和青州有关,姑且算你是半个青州人,才特意开恩收你。”
周姓汉子闻言,“砰砰砰”给田无期磕了三个头,算是正式入了伙。全场先是欢声如雷,接着齐刷刷给田无期跪下,同声道:“侯爷威武!”
随着夜幕降临,两千精壮皆已选拔完毕,三日募兵也接近了尾声。青山书院连夜赶制的百十个帐篷在书院门外张开,作为夜间的营地。
香喷喷的猪肉炖白菜在数十个大锅里翻滚,黄澄澄的粟米饼子和金灿灿的烤地瓜冒出了特有的粮食香味,两千精壮都被馋得直吞口水,在各自的临时十夫长和百户的指引下,老老实实地等着开饭。
青山书院的山长孟成京听闻了白天的故事,老怀甚慰,特意走出书院陪着田无期在行营中漫步。
“呵呵,院主啊,不亏是天纵奇才,你这招贤纳才的能力真是令老夫刮目相看。青州军心尽归院主矣!日后山东有能力者,必出于院主门下。莫说是两千人,就是两万人,二十万人,院主也募得!”
“呵呵,山长谬赞了!”
孟成京抚着三缕长须,对田无期一顿夸赞之后,最后像是想起来什么,问道:
“院主如何安置今日之人?”
“调入亲兵营,从走卒做起。”
“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士必拔于卒伍。希望此人能明白院主的苦心,对的起栽培。哦,对了,此人姓什名何?”
“辽东,周从龙。”
从辽东到山东,辗转数省,不论是海路,还是陆路,俱是艰难险阻,路途之遥,何止千里!
“千里从龙,好名字!”孟成京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田无期一眼,意味深长地道:“院主如今已然树起大旗,日后天下英雄无不影从。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院主,未来可期啊!”
田无期微微一笑,笑而不答,似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