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上本来是没有书院的。
当然,青山以前也不叫青山。
青山其实叫云门山,山虽不高而有千仞之势,自古便为齐地名山。主峰大云顶,有洞如门,高阔过丈,南北相通,远望如明镜高悬,夏秋时节,云雾缭绕,穿洞而过,如滚滚波涛,将山顶庙宇托于其上,若隐若现,虚无缥缈,宛若仙境,蔚为壮观,谓之“云门”。
此山所处之地乃是青州。青州之名,始见《尚书·禹贡》:“海岱惟青州”,为上古九州之一。前朝“大元”之时叫益都总管府,到了本朝,又改回青州。本朝国号“大新”,太祖名唤王莽。开国经历也颇为传奇。
在这块华夏大地上,人类的历史记载了有三四千年,中原是汉人,东方有夷人,西方有狄戎,南方有越民,北方有蛮族,不是没有过西方或北方少数民族攻占中原的时光,可是这些少数民族总是保持其劫掠多于侵占的特性,偶尔建立一两个割据政权,也像狂风暴雨一样来的快,去的更快,更多的是被汉人同化,成了汉人的一部分。像大元朝创纪录般的由草原民族建立统一天下的皇朝,确实是头一遭。虽说大元皇族后来也学汉学,用汉官,可毕竟是蛮族本色,其草原特色的统治压的汉人近百年都喘不过气来,期间,不是没有名门望族抑或是山间好汉起兵反元,但却被雪山高手和漠北铁骑杀的胆寒,至于普通百姓的悲惨故事,奔腾而去的黄河都装不下。
世人皆知,本朝太祖王莽原是朝歌王家的家主,王家世居云梦山,以“鬼谷”派名闻天下。据传太祖当年在云梦山见天狗食日,掐指神算后,大呼“胡人焉有百年国运?”随后下山起兵反元,一呼百应。本以为这次造反也会像前人一样无论声势有多浩大,最后也会在铁骑蹄下化作片片水花。但说来也怪,大元的末代皇帝在大都城夜观天象后,竟然下了匪夷所思的命令,下令弃城北窜。要知道,那时候太祖的纵横军成军不过半年,离开河南行省进入中书省,又被探马赤军打的险些支离破碎,连续百日而无寸进,离大都城还有三百里!太祖得知元帝北窜,没有乘胜追击,只是派心腹大将北进把大都城连同没有逃走而打算投降当顺民的元人,回回,甚至还有汉人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然后挥师西进,定都长安。前几年朝廷公布刚修完《大元史》,人们才知道大元入主中原九十八年,果然应了那句“胡人无百年国运”的谒语。
太祖在位之时,算的上风调雨顺,政通人和,稍稍恢复了被元人糟蹋了近百年的中原元气,百姓生活也眼见着好了起来。然而太祖仅在位一十四年就暴薨,新皇即位后改元“至正”。新皇,也就是当今皇帝登基以来,似乎国运急转直下。之前的风调雨顺全然不见踪影,北方屡有旱、蝗、瘟疫等灾害出现,甚至黄河都改了一次道。南方也不安稳,至正二年,河南水灾,山东大旱,饥民多至百万。三年,大雨从湖广至江浙,被淹没之地何止千里,百姓流离失所。南北各地,或是世家大族奔走呼叫,或是穷苦农民揭竿而起。到了今年,也就是至正四年,黄河去年冬天积冰,眼看要到春汛,到时候冰融水增,滔滔河水一下,又不知多少百姓人家要遭殃。朝廷发开封,大名,等十三府农民共十五万人修治黄河,青州也在其中。一时间,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南阳桥。被拉走的壮丁数以万计,让本来就艰难的诸多家庭更是雪上加霜。
老皇帝驾崩那年,云门山的半山腰上结了几个草庐,一个年轻的夫子在这里开堂讲学。说是年轻的夫子都是客气,其实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年岁不大,人们自然谈不上什么敬重,只不过这小夫子待人温文有礼,无论是山脚下的寻常农人,还是五里外青州城里大户人家,他一概都以礼相待,话虽不多,却总让人如沐春风。一开始时青庐简陋,又是个小鬼当家,青州城里的官人和大户们自然不然不肯把娃娃送过来读书。至于农家,更是忙于生计,稍微长成点的孩子不是要跟着大人下地刨食,就是上山伐薪卖柴,哪有心思读书考功名。青庐里的小夫子也不着急,只是默默的给过路的上山干活的穷苦娃子些许干粮。肯坐下来听他讲几句书的,偶尔还有鸡蛋和肉吃。再后来,山脚下的苦哈哈们发现只要是去听书的娃子都有几口饭吃,也就默认了草庐的存在。紧接着的年头不是大旱就是蝗灾,青州城外也出现了流民。有了流民,自然就有人卖儿卖女。城里的大户买的自然是挑着买眉清目秀的少年或是尚未长开的美人胚子。这位小夫子却是买了几个瘦瘦小小,眉目丑陋,甚至有些残疾的小孩。
山脚下村里的无赖汉和城里的青皮看小夫子有余粮买孩子,自然打起来了主意。只不过无论是大白天结伴上山闹事还是半夜里偷摸进去想要发财,这些家伙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打断了手脚扔了下来,有一个城里出了名的大青皮还被打断了脊梁柱,趴在山脚下的草坷里嚎了一天一夜才断气。出了人命,青州城里的知县老爷和衙役们自然有的忙活,可也不知道谁传了出来说小夫子是修行者,死的又不过是个人人憎恶的地痞无赖,自然也就慢慢不了了之了。对寻常人来说,修行者三个字在大新朝基本上和神仙是没什么两样的。一样的高来高去,一样的呼风唤雨。纵然是了解此道的官府和有些人脉的大户人家,也总是对修行者客客气气。
也不知道哪一天,城东的老秀才张夫子在山上做起了教习,城西的王大户家的胖儿子也上山跟着小夫子读起了书。青庐旁边有了青砖房,青砖房外也有了青色的矮矮的篱笆墙,草庐的孩子也穿起了淡青色的长袍,前两年种下的葡萄蔓子也爬上了门架,一块不大不小的牌匾写着“青山书院”四个黑字挂在了门梁上。青色多了,云门山自然也被乡民喊做青山。
唯独是原先娃娃们脸上的菜青色渐渐淡去,慢慢出现的红润和充满希望的笑意最是让人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