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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妙论心动

    朝廷迁都雒阳后,皇宫的规模虽比长安为,但佛寺数量竟比关西为多。其中尤以城西白云寺为最,寺中立有浮屠数十,大浮屠三座,耗费财赀不下百万,据是因为寺中主持有大神通,得到京中望族支持的缘故。其中钟繇出资,捐了一座用来讲经度僧的慈渡斋。而簇清净自然,高远通幽,在雒阳繁华之地实属难得,所以众人约好第二次谈玄,地点选在了此处。

    陈冲策马来时,白云寺主持安多谛亲自出来迎接。这名昙多谛乃是一位世居中国的安息人,年龄不过四十有余,但位望极高,很多法事都由他来主持。而他之所以能在雒阳取得名士尊重,是因为他能烧高僧舍利。传闻这些舍利晶莹剔透,恍如玉石,若以金盆盛水,令舍利置于其中,还能散发五彩之光,因为被人惊叹为大神通。

    陈冲向安多谛提及此事,安多谛笑:“如能坚持修行,人人都能修成舍利,这并非怪事。只是却不知善知识愿不愿开方便之门呢?”陈冲却微笑不语。原来陈冲此前早已明令禁止,汉人一律不得出家为沙门,所以佛学虽兴,却还无汉人剃度,这不得不令僧人们倍感遗憾,安多谛以此来旁敲侧击,而这次显然又要失望了。

    不过汉人虽不能剃度,倒有很多胡人前来剃度求佛。等到谈玄众人都到齐时,恰逢寺中有一名羯人剃度,大家见猎心奇,就在一旁围观。

    当时正值清晨,诸沙门在周遭围坐,而主持安多谛升坐在狮子坛上。等一僧引导那羯人上坛受戒。安多谛手持剃刀,将受戒之人头巾解开,黑发如瀑而下,覆盖了面目。安多谛口诵佛号,挥刀剃发,霎时青丝纷纷扬扬地飘落。此时朝阳沐顶,和风吹得殿下的枣树桑树都迎风展叶,一时簌簌而响,连浮屠宝铎也在震动似的,在场观者无不赞叹。

    学生赵丘对陈冲低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尽数剃去,意义何在?”陈冲回答:“剃度削发,便是将三千烦恼尽数剪断,告别世上一切因缘牵挂,全心自修,纵使是父母也与你再无瓜葛。”赵丘不料是此缘故,一时愕然回首,不知是何感想。

    剃度已毕,不待人群喧哗,就听见坛上一阵清咳,安多谛主持开始用梵语清唱赞呗,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梵音阵阵,虽不甚明白,但大意应该是赞叹佛之庄严,颂扬既往圣贤之伟业,凡慈等。

    赞呗唱完,便开讲《摩诃般若波罗蜜道行经》,主讲昙无竭菩萨品第二十九。每讲一句,就用华文阐释,如此这般。法意虽然精奥,但讲解之人妙论阐释,又夹之以世俗故事,不厌其烦。非使人明白而罢休。所讲不多,但丝丝入理,总令人有恍然开悟之感,如沐春风,如饮甘霖。一行人本来好直接谈玄,但却不约而同地在一旁静听佛理,一时如痴如醉。等到结束,才发觉已是日中了。

    于是众人都到寺庙中饮食寺中斋饭,并邀请昙多谛下午也来斋中旁听。这次为了深析义理,太学生里特意请来了谈玄领袖何晏。陈冲从众人中看他,见这位前大将军之孙皮肤极为白皙细腻,美貌如妇人,即使气极热,令他汗出涔涔,面色也毫不变化,反倒添了几分玉石般的皎然色彩。他不禁在心中想,这实在不像一个仕官之人。

    荀攸因为染病的缘故不在,所以此次主谈的还是钟繇、边让和祢衡几人,不过因为是在佛寺的缘故,所以他们聊的话题不免有些离奇。

    祢衡问昙多谛:“主持如何看羽化之?”

    昙多谛:“羽化一事,在下未曾见过,但是涅盘超脱,结出舍利,在下还是见过的。”言下之意,是并不认可老庄的羽化长生之道。

    下面的何晏在一旁:“我有一散,名为寒食散,取丹砂、雄黄、白矾、曾青、慈石五石为方,煎而食之,即刻浑身燥热,很快寒意尽去,不止能治风寒病,亦觉神明开郎,飘飘然有欲仙之感,隐隐能听见人之音。”

    旁边的边让听罢,笑道:“吞丹食药,渐行辟谷,登山仰霞,临渊采露,渐吸日月精华,以餐风取代五谷,何平叔暗合为仙之道啊!”他这么着,忽然想起一事,道:“听辽东管宁要返回北海,他一直声名在外,有不世之材,但一直安贫乐道,伪朝几次举荐,也坚决不入仕途,至今好像已有二十多年了,现在世人都传,大汉四百多年都没有这样的人物,他大概是快要得道了,不知当真否?”

    昙多谛闻言:“我虽身在方外,也确实听过管知识‘北海龙尾’的名声,他能够割下万般烦恼,想必是已经能够持心不动,窥见佛性,接近涅盘之道了。”

    何晏在一旁问道:“为何持心不动便是窥见佛性?”

    昙多谛答道:“因为万物皆空,持心不动方能堪破虚妄。”

    何晏为之拍案,将一旁的冷瓜都震倒了,但他没有丝毫察觉,继续大声:“大谬也,若是万物皆空。我若闭眼,岂非主持也不在了?”

    昙多谛笑着:“君若闭眼,则君心中之我已不见也;诸君尚睁眼,则诸君心中之我还在,仅此而已。”

    何晏不服道:“宇之内,若没有一个主持,怎会有众人眼中之主持呢?”

    昙多谛:“如来是具足色身,既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也!”

    此言一出,很多人顿显茫然,只有少数几个熟读佛经的人知道昙多谛在什么。陈冲出来解围:“这是《金刚般若波罗蜜》啊,他们读佛不多,大师这个还未时尚早呢!”

    昙多谛见陈冲很快点出自己所用之典,心中十分佩服,微微颔首道:“丞相不愧是读佛之人,我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而后又转首给来者众人讲经,他详细解修佛证果之自在,修佛是一个“由惑至惑尽,证佛一切智”的过程,到最后一切疑惑烦恼消尽,最后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再不入轮回之苦。不觉间他口千言,听得众人如痴如醉。即使有人反对轮回之,也不由得不赞同他见心明性之,以为与大道殊途同归。

    等昙多谛完,很多年轻人就开始向他发问,求解修佛的种种法门,昙多谛也一一解答,了一会,昙多谛突然发问:“见美色而心动,为戒定慧修持之忌,诸善知识有无固持之法?”

    此言一出,众人皆嘻笑应之。毕竟一行人多是富贵子弟,少有寒门,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便是如钟繇年近六十耳顺之年,今年年初时还迎娶了一房妾,名叫张菖蒲,年方十余岁,据有倾城之姿,老友们听了都笑他老树开花,不能自持。能够称得上洁身自好的,大概也就陈冲、诸葛亮、李义等寥寥数人而已。但陈冲此时想到了自己与万年,心中一痛,顿时垂首不语。

    赵丘见陈冲没有回答,便主动猜测:“依照法师之语,当不看不闻不动念,自然固持了。”

    昙多谛摇头不语。

    站在旁边的弟子看见了,就回答:“向佛之人,将美色作不洁观,即可免动念。”

    有人问:“如何作不洁观?”

    何晏望文生义,笑着:“做不洁观甚容易,美色当前时,你就想,慈尤物,不过也是白骨绕身,革囊盛屎而已!”

    语出举座哗然,昙多谛更是笑而不语,转首望向陈冲,显然是要看他如何作答。

    陈冲心里想:“以大乘之语,这都是执着之见,佛性法性性空,应该放下执着,才能去其蒙蔽。”于是便挺身回答:“这些与佛法相去甚远。以世尊之,其实美色当前,色即是色,自当兴动。而我还是我,行大道正中,心动自然也无妨。”

    昙多谛不禁击掌:“龙首所见甚妙,不过似乎言之未尽啊!”陈冲笑了笑,却没有继续往下。他以往不信佛学之,数十年执着不愿放弃,可经历了万年一事后,却又有些觉得执着太苦了。可他仍不愿放弃,只是心中平添了许多彷徨,也许放下执着,对别人对自己都好,他时常这么想,却又无法服自己。但这些话都是他不想出来的。

    用完晚膳后,众人离开白云寺,都今日谈玄谈得尽兴。只是钟繇离开前,忽然拉住陈冲:“我听南面战事要起了,庭坚你怎么看?”

    “什么情况?”

    虽见陈冲装傻,钟繇依旧道:“孙权在扬州终于动了,是长江一带的楼船全都入了淮水,豫南一带已经能听到吴饶鸣鼓之声了。现在东府的事宜多由王昶和杨阜把持,连夜修缮城池,而雒阳城郊的铁匠都被征调过去了,据打铁声十里不绝呢!”

    陈冲:“眼下东府虽无都督节制,但是孙权三年来都不能破豫南一城,想必也没什么值得担忧的,我们静等子报捷便是。”

    见陈冲没有出师请战的想法,钟繇不由有些悻悻,他回过头:“能胜自然最好,若不能胜,出来收拾的还得是我们这群老人,奈何啊!”

    陈冲看他发着牢骚渐行渐远,知道背影消失在红霞里,一时间竟出神了,他不由得心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和很多老友也都隔得如此之远了呢?他其实早知道这是世间常理,只是忍不住怔怔发呆,直到夕阳西下,他才与学生逐渐融入到夜幕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