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刘益守对面的冯令华,看起来比当年分别时老态了许多,这些年在北方,长乐冯氏失势,发展远不如两崔(清河崔氏、博陵崔氏)两李(赵郡李氏、陇西李氏),想必日子过得也不太称心如意。
她这次前来,多半也有为家族争一点资源和外援的意思。
刘益守将信放在一旁,看着冯令华不说话。
葛荣雄起之时,与北方世家中人多有冲突,其中博陵崔氏带领乡民与之多番血战,死伤惨重。
崔士谦的父亲崔楷,当初被封伏波将军、太子中舍人。乃当时北魏有名的干吏,葛荣来犯时,死于城破之时。
有了老爹的光环,崔士谦一路官运亨通,高欢上位也没有影响他的仕途,一路做到南阳太守,荆州刺史。
本来是没什么事情,但高欢的很多政策,都是在蚕食河北世家的切身利益,且这位“高王”行军打仗的本事还稍微稀疏了点,对阵尔朱荣,对阵刘益守都吃过不少败仗。
所以在刘益守入主建康后,北方世家里面,有些人就动起了歪心思。本来世家群体就不是铁板一块,有支持高欢的人,自然就有面和心不和,对高欢感觉不爽的人。
这封落款上签了许多名字,却不知道谁主持大局的信上说,刘益守你这次北伐青徐什么都是演给人看的,你真正的目标只有南阳而已。
夺得南阳,则等同于将匕首放在洛阳的腹部,要是说哪里出兵北伐效率最高,那显然只有南阳。如果你希望顺利拿下南阳的话,我们可以让崔士谦跟你配合做一个局。
当然,这个局是真投靠还是真诈降,现在谁也说不好,冯令华亦是不能保证对方没有套路。
“既然如此,可否让在下与谋士商议一下再做决断?”
刘益守面色平静的询问道。
“都督请便,在下只是一个传话之人。”冯令华不置可否的说道。她跟崔士谦不仅不熟,甚至都没见过面。她显然只能做一个传声筒,没有能力也没有心思作为双方的担保人。
刘益守将冯令华送出书房,并让下仆带她到冯娘子那边安排住在一起。等对方走后,刘益守才把王伟叫来商议对策。
王伟看完信之后良久无语,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主公是要攻略南阳?”
王伟疑惑问道。其实他和极少数人也猜到了刘益守的打算,然而对方却从未正面回应过。
已经如此保密,刘益守的战略意图却被千里之外的人看穿了,王伟不得不怀疑刘益守身边有密探。
但想想又不太可能,毕竟刘益守连身边的谋士都没有告知,其他人如何能得知呢?
“我亦是很好奇,高欢那边的人,为什么会知道我的想法。”
刘益守疑惑的自言自语道。他一向是有“刁民害朕”的被迫害妄想症。没事都会担心有事,更何况现在是真的不太正常。
“其实吧,自古北伐,不过三条路而已。”
王伟伸出三根手指头,继续说道:“从悬瓠或者两淮北上,沿着睢水等河流攻青徐或睢阳。这条路的好处是水路便捷,补给畅通。不利的因素在于敌军亦是可以从容调兵。
胜负的因素只在于兵力对比与季节变化,枯水期一到,北伐就要停下来。”
听到这话,刘益守微微点头,他坐镇两淮,不就是随时准备走这条路北伐,或者防备敌人走这条路南侵么?
“第二条路,诸葛亮当年走过很多遍,也就是出蜀地到雍州凉州,再入关中。攻占关中后,再出潼关或者攻晋阳。这条路的最大坏处,就是蜀地运粮不便。”
王伟肚子里还是很有货的,一针见血的指出从蜀地进攻的不便。当然了,刘益守要带兵出蜀地,还得跟萧纪打商量。若是萧衍还在世,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能性。
只是现在嘛,不提也罢。
“第三条路,其实也是曹操当年南侵的路线,想攻江东,必先取南阳。宛城为南阳之首,襄阳为南阳之尾。
主公在第一条路这里摆开阵势,把新招募的士卒和三吴送来的援兵都屯扎于彭城、下邳一线。如此大张旗鼓,想掩盖的不过是真正的出兵路线,也就是第三条路。
在下都能猜到几分,北方有人能猜到,也就不足为奇了。”
王伟将局面分析了一下,刘益守顿时明悟,自己果然是小觑了天下英雄。但那些人猜到是一回事,要不要跟高欢说,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从现在的情况看,多半是没有说的。其实这也不奇怪,因为高欢麾下决策的核心圈子,就是孙腾啊,司马子如啊那帮人。河北世家的人从来都不在决策圈。
“现在这样,我倒是有些犯难。”
刘益守叹了口气,不知道要怎么解释才好。
花了这么大劲在青徐那边折腾,如果最后不出兵南阳,一直在暗中观察自己的三吴豪强会怎么想?
在建康周边蛰伏,面服心不服的萧氏宗室、王谢等大族,会不会起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这些人联合起来搞事情,到时候又要花精力去弹压,影响自己的全盘计划。不得不说,如果此战失败,或者根本无果而终的话,这种可能性很大。
“主公,北方那边主动派人来联络,或许正是有事发生。既然他们很急,我们不妨再等等,可以修书一封过去满口答应。对方若是诚心来投,必有详尽之策。”
王伟不动声色的说道。
刘益守恍然大悟,发现自己是关心则乱了。
如果博陵崔氏的崔士谦真的来投,那得到宛城不费吹灰之力,如此甚好。可要是对方诈降,或者首鼠两端犹豫不决,那么自己大可以再等等。宛城就在南阳盆地的中心摆着,想跑也跑不掉的。
只要青徐那边闹得欢,高欢的兵力总会分散过去的。
“言之有理,我这就写信,让冯娘子的姑姑带回去。”
刘益守点了点头,对王伟的馊主意十分赞同。
……
高欢让手下文士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信中盛赞贺拔岳的武勇无人能敌。然后话锋一转,提起当年两人一同背叛了尔朱荣的事情。高欢暗示尔朱荣一旦缓过劲来,必定要拿他们两人好看。
然而,关中贫瘠,兵微将寡。尔朱荣极有可能先拿你贺拔岳开刀。反倒是我会比较安全。如今我有意征讨尔朱荣,不如你我共弃前嫌,一同出兵攻打尔朱荣。
最后平分其地,如何?
高欢认为信中的言辞还是很恳切,还是很有诚意的。因为贺拔岳的情况,他了解得很清楚,也知道对方很难直接拒绝这个提议。
贺拔岳一直在拉拢河东的一些世家,比如河东裴氏,河东柳氏,河东薛氏等等,希望通过盐池之利,来诱导这些世家偏向关中。
当然,这不是贺拔岳想出来的计策,这是苏绰的手笔。
然而,河东大族都以“盐池周边大城白马城,由尔朱氏掌控”为由,拒绝了贺拔岳。
尔朱荣在河东横征暴敛,河东大族当然感觉很不爽。但是贺拔岳蛊惑他们站出来反抗,说什么我们在背后支持你们,赶走尔朱荣以后盐池之利对半分。
这样被人当枪使的事情,河东世家亦是没什么兴趣出头去做。当然,尔朱荣变成落水狗以后,他们出手痛打一番,那还是可以的。
贺拔岳的难处就在于此,没有盐池之便,关中其他事项展开都是很困难的,首先便是缺钱。
高欢正是看准了贺拔岳想经略河东,所以才提出两边共同夹击尔朱荣这个计划。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高欢有高欢的难处,贺拔岳亦是有贺拔岳的难处,没有谁是真的万事逞心如意的。
从邺城到长安,路难走是行军难,单个信使来去还是很自如的。没过几天,这封信就送到了长安,送到了贺拔岳的桉头。
然而,当送信的使者回来禀告贺拔岳的答复时,高欢震惊得无以复加!
贺拔岳当初曾经跟尔朱荣建议过,要处死高欢。所以两人之间的私仇也是很大的。按道理来说,贺拔岳无论是勉强答应,还是严词拒绝,都是很正常的情况。
结果使者带回来贺拔岳的原话,只有三个字:知道了。高欢再三追问细节,使者反复强调,贺拔岳看完信跟谋士商量过之后,就说了这三个字。
然后派人送使者出城,其他半点墨迹的事情和话语都没有!
这位既没有说要一起联合出兵,又没有纠结什么谁是北魏正统这样的事情。他的回答就是这不置可否的“知道了”!
贺拔岳答复高欢的这种情况,很像是舔狗给女神发了一天的微信,多达数百条。结果女神就回了一个“呵呵”,再没有别的了。
“竖子贺拔岳!欺人太甚!”
霸府书房里,高欢对着孙腾和司马子如等人痛斥贺拔岳卑鄙无耻。哪怕他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此刻也是被关中的贺拔岳那种敷衍态度给刺激得不行。
“高王,主不可怒而兴兵。贺拔岳老奸巨猾,行事必有深意。”
孙腾劝说道。
这点倒是没说错,贺拔岳得苏绰相助,谋略水平蹭蹭蹭的往上涨,确实当得起“老奸巨猾”四个字。不过这不是高欢想知道的,他只想弄清楚,贺拔岳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高王,或许,贺拔岳只想我们跟尔朱荣斗个你死我活,他们再视情况而定,要不要出兵。如此看来,终究还是求人不如求己。”
孙腾叹息道。
“谁说不是呢,唉!”
高欢也叹了口气,慕容绍宗如今攻势凶勐,前两天才有紧急战报传来,襄垣四周小城都被慕容绍宗派人扫荡了一番,将劫掠的粮草送回了晋阳。
如今韩轨、张保洛等人已经收缩兵力到壶关城和刈陵城重点防守,不排除被慕容绍宗逐个击破。人要饿肚子的话,什么事情都是做得出来的。比起士气,高欢军的士气明显不如尔朱荣麾下那些饿红了眼的士卒。
“主公,狭路相逢勇者胜。如果我们不去增援晋州,那么壶关城和一系列城池的陷落都不可避免,我们又会被赶回邺城,随时被尔朱荣的兵马威胁。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怕贺拔岳不跟我们约定好一同出兵,我们现在也顾不上了。”
孙腾有些急了,高欢这个人比较能听得进去劝,但麻烦的是他常常会没主见,一遇到什么事情就动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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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说高澄私通庶母那件事发生后,高欢就一度心灰意冷,想立娄氏次子高洋为世子,想着反正肉烂了在锅里,娄家肯定不会反对。
虽然这种废长立幼的荒谬念头只是存在了那么几天而已,但不得不说,高欢这个人有时候脑子确实会犯浑。
如今事关晋州安危,孙腾不说也要说了。
“可是,兵力不足……”
高欢有些为难的说道。
“高王,魏国的兵力是足够的,只是好用能用的兵马不够多。段韶年少有为,又是自家人,可以如臂指使。不如调高敖曹部前往青徐,以替换段韶部精锐。”
孙腾为高欢出了个可行的好主意。
高敖曹不是不能打,只是心思比较多,关键时刻未必靠得住。他也不是说会反叛,只是濒临大仗恶仗的时候,你让高敖曹往前冲,他就很可能会慢几拍,或者出工不出力!
而段韶的兵马是嫡系,你让他冲,他绝对是冲在第一线不含湖的。
不得不说,孙腾能在高欢身边屹立不倒,长期出谋划策,除了自己很有谋略外,更重要的是把高欢麾下众将的远近亲疏关系吃透了。
“龙雀言之有理,那便授高敖曹为青徐大都督,负责统辖诸州郡兵马,防备梁国大军入侵。”
高欢点了点头,对孙腾的话表示赞同。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想明白事情的原委之后,就能很快做出决断。
“还有事?”
发现司马子如一直没说话,好像欲言又止的样子,高欢疑惑问道。
“高王,此次是否要带世子一同出征?”
司马子如低声问道。
“他长于后院,不知战阵辛苦,如今像个纨绔子弟一般,让他一起随军磨砺磨砺也好。”
高欢叹息说道,高澄什么人,只能说知子莫如父。
“高王,属下建议,还是留世子在邺城为好。万一在战阵之上高王与世子一同失踪或被俘,高王基业岂非拱手于人?若是世子在邺城,无论有什么意外,多半也能稳定局面啊!”
司马子如这话有点乌鸦嘴,不过他跟高欢十几年朋友了,相信对方枭雄之姿,应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遵业(司马子如表字)所言甚是。”
高欢没有计较对方说话晦气,反而认为他这是提醒自己了。要是他跟高澄一起出事,娄昭君妇道人家,如何能镇得住场面?
高澄虽然也未必有这个能力,但有个名正言顺的成年继承人,终究还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