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到近处,只见山体许多处都被挖出大大小小的坑来,正有数十名汉子手持铁具在奋力挖山,不时会有黑色的煤块用简易的推车从山洞中推出来堆在一起。
不远处是二三十间简易的房屋,房屋的路边有一家小小茶铺。
茶饭铺老板是一位白须老头,正坐在柜前喝茶。道士走进茶铺,高声叫道:“麻衣神相,测字算命,降妖除魔,赶尸回乡……降妖除魔,赶尸回乡喽……”
宋代人口猛增,北宋开封的人口比唐朝长安更多,是世界上第一个达到一百五十万人口的超级城市,但开封的自然条件比长安还要差得多。
长安靠近秦岭,周围有不少山林,而开封在大平原上,四周根本没有天然森林,所以宋代出现了严重的燃料危机。
老百姓为了生存,不惜砍伐桑树、枣树这些经济林木,充当柴火。林木再生缓慢,燃料需求巨大,燃料危机是如此严重,到后来以至于连宗庙陵区的树木也在劫难逃。朝廷想尽办法,为此专门制定法律惩罚,宋仁宗的时候规定,偷砍别人家桑树,四十二尺算一份,满三份就要判死罪,但这还是挡不住老百姓砍树。
那时为便于运输和储存,人们一般对木材进行干馏,将其加工成木炭。但木炭的加工过程中损耗极大,烧制一斤木炭需要耗费六斤木材,烧取木炭成为森林消失的重要原因。穷则思变,正是因为这场燃料危机,人们不得不将目光瞄准新的燃料来源—煤炭。煤炭的出现拯救了森林和大宋帝国。
煤在宋时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是以在某些山野之地,就有逐利之人结伴同乡占据山头私自挖煤。这些挖煤之处,往往没有安全防护,常常发生山洞坍塌之事,将挖煤的人砸死在洞中。
华夏之人都眷恋自己的乡土,讲究叶落必须归根。客死异地的游子,本人的意愿一定要入葬祖茔,随行的同乡亲友也有资助此事的义务。那些意外死去的人,没一个是有钱人,要想将人经过数百里崎岖山路运送回家,穷苦人家都付不出这笔钱,于是就有了运尸回乡这一行的出现。
白须老头放下茶杯,问道:“道长怎么称呼?我这里这有一具尸首需要运回恭州。前些日煤矿一个山洞崩塌,不幸砸死了一个年轻人,可怜他刚到没多久,家中也无钱雇马车将他运回。道长真会赶尸,收费几何?”
道士怪眼一番,冷笑道:“本道乌三公,上可呼风唤雨,下能降妖除魔,何况区区赶尸一事。本道正有要事赶往恭州,收你二两银子即可,可以人到才收全款。你速带我去看看尸体,待贫道施展神通,让你看看我的手段。”
白须老头听道士说得玄乎,赶紧放下茶杯,对店中伙计叫道:“给道长泡一杯好茶。”转头对乌三公赔笑道:“道长稍候,我即刻去叫死者的几个同乡前来,然后一同前往停放死者之处。”挖煤的人和周边居民听得有人要赶尸,立即口口相传,都跑来看热闹,几十人围成一圈。
乌三公吩咐众人准备清茶三杯,将清香三柱插在一个香炉上,先摆上净水盅、法简、令牌、黄表纸和香,再用五升米斗盛满米并在米中插上镇妖剑、令旗、惠光铁叉等法器,布起一座法坛。
众人都静住呼吸观看。
乌三公将手洗干净,向神坛拜三拜,围着尸体转三圈,将辰砂塞进尸身的耳朵、鼻孔、嘴巴三魂出窍之处,用揉成团的神符堵紧,口中高声念了一句咒语:“镇住三魂不离体”。随后又将辰砂放置在尸身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左右手板心、左右脚板心,用神符压住,用五色布条扎紧,口中高声念一句咒语:“镇住七魄不出窍”。
封完三魂七魄,乌三公竖起剑指在空中画了一道灵符,随后剑指一点,将那符点燃化在水碗中,口中念念有词。
念完符咒,乌三公拿过一只捆绑的公鸡,一刀割破咽喉,将鸡血滴在水碗,口念咒语手挽诀,端着法水向尸体撒了三次,怪眼圆睁,桃木剑一指,喝道:“畜牲起来!”
说也奇怪,尸体闻声开始颤动了几下,似乎要活过来一般。周边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惊叫起来,唬得众人向后倒退了一圈。
乌三公将尸体扶起,取出一块青布,往尸体脸上一系,又往其头上戴上一顶棕色斗笠,斗笠四周粘贴起数道神符,再穿上一套宽大的黑袍。
乌三公先将拇指和中指浸到符水中,将水轻轻向空中、向地上、向东西南北四方挥洒,敬奉五方龙神,随后再猛吞一大口符水在嘴里,朝尸身张口猛喷。
他喷好符水,操起赶尸鞭,朝空中用力一甩,大喝一声:“畜牲,起来上路!”尸体闻言,如触电般一下站了起来,直挺挺面向众人。
围观之人,胆小的吓得转身而逃,胆大的也惊得闪向一处。一位妇人白眼直翻,当场吓得一屁股坐摊在地上。两个小孩吓得哇地大哭起来,却动不得脚步,裆下流下一地尿来。
乌三公冷冷朝围观众人看了几眼,拿出引魂锣,撒出几张纸钱,高叫道:“万物让路,亡魂上路。”当下他在前面领路,将引魂锣一声声敲响,而死者便向前迈开僵硬的步子一步步地跟着鼓锣声朝前走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村中人都已收拾停当,随身只带了金银细软之物。教主夫人坐上了一辆四匹骏马拉载的马车,少教主也将他的爱马牵了出来。
那马唤作腾云驹,踢腾跳跃,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张青峰负手站在义庄门前,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满腹心事。藏在张青峰衣袖中的小金蚕觉得沉闷,探出头跳向地面,在他脚边闲耍。因林道长说过村中可能藏有奸细,故张青峰一直没有向大家透露金蚕的存在。
村中不知道什么时候涌起一层薄如白纱之雾,接着一阵奇怪的铃声和锣声透过轻薄的雾,从村口的方向传来。
没过多久,两个奇异古怪之人在雾中走进村来。走在前面的是一位身穿道袍的精瘦道人,一面走一面敲锣摇铃,手中铜铃和锣声发出摄人心魄之音。
走在后面的是一个高而宽大的黑袍人,戴着高筒毡帽,额上压着几张画着符的黄纸,僵直地跳着向前。
村中之人此时都积聚在义庄的周围,所以一路没有人阻止这个显得奇怪的道士。道士径直来到义庄前,高声说道:“湘西乌三公,赶尸来到义庄,恳请贵庄收留一晚,明早就走。”
种小杰走过来,望了那道士一眼,冷冷道:“今晚我们就要出远门,不能让你留宿,你还是赶紧去别处投宿去吧。”
乌三公面露不快,翻眼道:“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更不要说找一家义庄停放尸体。天上乌云密布,恐要下雨,还请小哥行个方便。
张青峰走到金蚕身畔,低唤了一声,将小金龙先暗藏在袖中,随后走进林道长身边,低声道:“这个道人早不来晚不来,恰巧这个时候来,而且透着古怪,赶的那个尸体更是诡异莫测,恐怕要小心提防。不知道你们巫教之中是否有能赶尸的这号人物?”
林道长皱眉看看暮色里静立的一人一尸,沉思道:“巫教之中没有高手做赶尸这个行当。这个道人倒是使得一手正宗的湘西赶尸术,看不出什么问题,故不好拒绝于他。等会儿叫小杰去叫他出来一起吃晚饭,你就悄悄赶过去看看黑袍下有无古怪。”
林道长招呼乌三公进了院子,指指庭院角落一间厢房道:“请乌道长将尸首赶入义庄那间专用停尸房,随后出来与我等吃晚饭。今晚我等要离开,明早道长不需辞行,出门时将门掩上就可。”
天色完全暗将下来,小玉与两位村妇在义庄摆好了三四桌简单的晚宴,叫村中人一起吃起来。
张青峰见乌三公跟着种小杰去了大厅吃饭,便从墙角的阴影中闪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推开了停尸房虚掩的房门。
一阵阴风吹来,将手上的油灯吹得摇曳不定。
他将手护住灯芯,只见屋中一面墙上是牌位,供桌和神坛,两边是站立的僵尸和停放的棺材。
张青峰定了定神,走上前将灯放在桌上,给寄存的死者上了几柱香,一边拜,一边心中默念:“惊扰各位,多多担待。”然后静下心神,掌灯走向乌三公赶来的那具僵尸。
他刚刚走近,忽见那僵尸身上动了起来,先是头上动,然后是脖子上动,最后腿上脚上也动了起来。
张青峰吃了一惊,一手伸向怀中的镇尸符,就要上前贴符,却听得吱吱一阵乱叫,一只肥大的老鼠从僵尸长袍下摆中跑了出来。
他苦笑了一下,走到僵尸面前,看他额上的符咒还在,这才放心搜索起来。
张青峰才解开黑袍,立即闻到一股刺鼻的气息传来,那是尸臭和防腐液体的混合气息。
他急忙掩住鼻子,就要将尸体搜索,忽地一阵冷风从破窗边吹来,吹在他的背上。他只觉一阵森森杀气透体而来,将他笼罩,三魂七魄都被定住,全身动弹不得。
冷汗流下之际,他胸前的玉佩忽地颤动一阵,缓缓发出一股清凉的气流在他周身流动,让他清醒过来。
张青峰自言自语道:“老子还以为这个死鬼身上会有点油水,结果什么都没有,还是回去算了。”一边警觉地缓缓侧过身,向四周望去,不知为何,森森杀气突然退去。
张青峰缓缓走出,回到饭厅。林道长上前低声问道:“可有什么发现?”
张青峰摇头道:“没有发现任何不妥,黑袍中就是一件干瘦的尸体,只是……只是……”林道长转眼看着他,眼里尽是疑问。
张青峰道:“我在搜索尸身的时候,忽地被一股杀气笼罩全身,先是五脏六腑都被透视一般,接着三魂七魄都被定住,不能动弹,冥冥之中只觉有一双冰冷的双眼在打量我,故不敢停留太久。我的直觉是有一位可怕的顶尖高手在暗处窥探我,而且对我心生杀意。”
林道长陷入了沉思,原本就严肃的脸色越发凝重起来。众人吃罢晚饭,走出义庄,点起火把,整顿行李车马准备上路。
铁军跃身跳上马车马背,对林道长道:“道长,我们就先走一步了。”铁军话音刚落,远处的夜色里一个飘忽的声音说道:“客人才刚刚来,铁堂主就急着要走,这可不是待客之道。”
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人落在铁军的马前阻住去路。
来人身披一件红绿青的三彩霞衣,头发披散,面色铁青,显得鬼气森森,身后紧紧跟着一位提着马灯的青面獠牙的鬼奴。
铁军怒目而视道:“老子平生只招待哪些忠义为本的好汉,卖主求荣之人,老子只想剥他的皮,吃他的肉。”
教主夫人掀开马车的布帘,冷冷注视来人,满脸的轻蔑。
林道长一晃挡在来人面前,道:“青面魔尊,在老熟人面前就不要装神弄鬼了,怎么你还是喜欢打扮得花花绿绿的来吓唬人呢?”青面魔尊嘻嘻一笑道:“这么多年,林道长还不是喜欢穿那身灰不灰,青不青的烂道袍。”
铁军将马头侧转道:“你们两位老友先叙旧,我与教主夫人和少教主先走一步。”挥鞭打马,狂奔而出。
青面魔尊手一挥,手中一条青色飘带卷向马车中的教主夫人。林道长随手挥出一剑将那条青色飘带刺破,再跨步一剑直刺追赶的青面魔尊。
青面魔尊连变几种身法步法,但始终都被林道长手中剑毒蛇般咬住,脱身不得,只得叫道:“乌三公、鬼奴,你们两人速去照看教主夫人和少教主,务必请他们去总坛。”
乌三公手持铜铃站在一边,身后立着那具黑袍僵尸,与鬼奴道:“谨遵护法法旨。”两人纵身而起,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