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步走上高高的白玉台矶,贾琦走进来文渊阁的正殿大门,上一次踏进此门还是被杨涟请来商议两淮战事,对这里既熟悉又陌生,但今天他却是以主人的身份来到这里。
文渊阁是内阁办公地点,坐落在午门之内,大殿后面便是养心殿,中间相距不过一里多地,但也是世上距离最长的一里地,中间有着诸多的宫墙门禁相隔,文渊阁的正厅内供奉孔圣像,两侧有房舍和阁楼,乃是保存书籍档案的地方。
正厅后方便是阁臣办公的平房,这些平房并不是一间,里面又分了数十间,有阁臣、主事及书办办公的地方,还有几间是睡觉的地方,为了预防夜间有大事或皇帝问询,每夜都有一位阁臣住在文渊阁内。
如此朴素的地方却是这个庞大帝国的神经中枢。
贾琦走进自己的房间,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小屋,四周墙壁刷得雪白,靠窗正中放着一张低矮宽大的桌案,案上和旁边书架上皆摆满了各种书籍。
“王爷,通政司转递来了一批奏本。”
一个主事带着两个书办出现在了门外。
贾琦:“进来。”
“抬进去。”
那主事在前面领着,两个书办抬着一个小箩筐跟在后面。
“....”
贾琦望着小箩筐里的奏折眼睛发直。
那主事忙解释道:“启禀王爷,通政司转递的奏章都是随机送往阁老们的房内,这是第三份奏本,正好抽倒了王爷这里。”
贾琦慢慢坐了下来,他随手拿过一本奏折翻了翻,问道:“每日大概能分到几次?”
“不好说,有时一份也分不到,有时三五份,最近弹劾的奏章比较多。”
那主事想了想。
“行!你先下去吧。”
贾琦将那主事打发走了,他望着这些堆积如小山般的奏本,不由头脑中一阵阵发痛,内阁虽说位高权重,但也着实辛劳,事无巨细,皆要内阁一一审阅批复,实在是太过于繁重。
贾琦无奈地叹了口气,从桌上拿起几本奏章随意翻看,如果每日皆是如此,自己当真什么事都做不了了,这样不行,得想个办法,自己打仗还行,处理政务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特别是这通篇的文言文,瞅着都心累,啧,这一份是弹劾自己的奏章,呵,原来是御使大夫李守中,又拿起一本,还是御史台弹劾自己的奏本,这时,那主事在门口道:“王爷,首辅请您到主殿议事。”
“知道了。”
贾琦放下手中的奏本,正准备起身,忽然瞥见了宋溥的奏本,随即取过打开细看,正是他弹劾淮南王刘旦的奏章。
想了想,拿在手中便走了出去。
不多会儿,贾琦便来到了主殿外,正巧牛继宗也刚到,“牛伯父。”
说着上前搀住了牛继宗的一条胳膊,“昨日匆忙,还未来得及登门拜访,伯父恕罪!”
“可别,你如今是王爷,该是我登门拜访才是。”
牛继宗故意收了笑,提高了声调,“我可是听说了,你如今连老国公的脸面都不给了。”
“瞧您这话说的。”
贾琦搀着他向大殿台矶走去,“再这么说,我就当真是罪该万死了。”
牛继宗岔开了话,“知道你忙,也不指望你上门请安,过几日我做东,到时候老国公他们都来。”
说话间两人登上了台矶,殿门外当值的小黄门纷纷迎上来替二人解披风,这时,孙玉麟走了出来,小声道:“快进去吧,陛下来了。”
“什么?”
牛继宗一愣,“怎么回事?”
孙玉麟:“不清楚。”
贾琦:“进去吧。”
大殿内,隆武帝刘胥静静地坐在主座上,首辅杨涟等人分坐两边,太傅张康罕见的出现在了殿内,所有人都沉默着,目光都望向慢步走来的贾琦三人。
“臣参加陛下,万岁,万万岁!”
“两位爱卿请坐。”
刘胥的目光望向了杨涟,“首辅...”
杨涟点了下头,“议事吧。”
话音刚落,站在门边的两个小黄门便轻轻地退了出去并关上了殿门。
“今日就议一件事。”
杨涟一开始便给今日的会议定下了调子,“这两年两京一十三省全年的税收一直在下降,特别是去年江南陷入战乱,盐税、商税几乎是没有,要不是西梁王将缴获的财物送进了京,估计户部早就空了。昨日户部送来了账册,我看了一下,今年上半年的亏空竟达一千两百一十三万两,占了隆治三年全年税银的两成还多。”
说到这里,淡淡地扫了一圈,接着道:“这些超支里面,兵部占了七百万两,剩余的竟然是吏部,达到了两百八十万两,我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孔方岩,吏部归他管。
孔方岩先对着刘胥拱了拱手,然后才说道:“回首辅的话,今年年初神京大雪,之后又因为神京缺粮粮价大涨,许多官员那点俸禄根本不够养活家小,户部如今又不给拆借,所以就都从吏部提前预支了半年的俸禄。”
说到这里,先盯了一眼贾琦,“此事吏部尚书贺唯鸣和左侍郎贾政也是签字的。”
听了这话,牛继宗和贾琦碰了一下目光。
孙玉麟:“即是如此,也说得过去,毕竟百官要是都活不下去了,还谈什么为朝廷用心做事。”
“孙阁老这话说的正是。”
坐在上首的刘胥忽然说道:“朕当时也听说此事,朕看,这神京百官的俸禄就改为钱粮各一半,如何?”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不吭声了。
贾琦:“陛下圣明!”
“陛下圣明!”
杨涟几人忙起身跟着高呼。
刘胥的脸也舒展了,露出了笑,摆了摆手,“都坐,都坐。朕年幼,还望诸位爱卿不要见笑。”
“陛下仁慈!”
听了这话,杨涟带头说道。
刘胥笑了笑。
“去年的亏空,上皇从内库拨款填补上了。”
杨涟叹声道:“今年却不能再如此了,必须想个法子才行。户部还有存银三百七十万两,其中五十万两是预备着接下来百官俸禄和年节支出,剩下的都要预留给兵部。”
刘恭望向贾琦,“据水溶的供词,杭州府世家将钱粮埋藏在了山野之中,不知大军是否起获?”
“嗯。”
贾琦点了下头。
“那钱粮呢?”
孔方岩接言道。
“自去年领兵南下,大小仗近五十场,其中毁城十余座,光这一项损失至少在千万两,战死军卒的抚恤也是大头,另外两江总督衙门还要安抚收拢救治灾民,陆陆续续从西夷人手中购买了近一千万石粮食,外加还购买了大量的武器....”
“不要东拉西扯!”
刘恭忍不住打断了贾琦的话,“我只问你,钱粮哪里去了?要是估计不错,该有千万两钱财才是,另外粮食也有不少。”
贾琦没有接言。
其他人也都沉默着,杨涟叹了口气。
谷簽
孔方岩似乎鼓起了勇气,起身望向刘胥,“陛下,臣请陛下责有司衙门对两江账目进行核验,臣怀疑有人中饱私囊,大肆贪墨以自肥。”
“臣附议!”
刘恭起身附和道。
所有人都没想到二人会在这个时候说出如此的话,大军征战,钱粮开销如流水一般,何况还有着两场大败,这样,账册就更加的混乱,好多东西都无迹可查,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
“清者自清!”
贾琦立刻起身道:“江南一战持续一年许久,耗费钱粮何止千万两,确实该有个说法,臣肯请陛下从内阁择一重臣前往详查,给臣以及十余万大汉将士一个清白!”
牛继宗:“臣附议!”
“臣附议!”
孙玉麟接言道。
“这...”
刘胥的目光转望向杨涟,“首辅怎么看?”
杨涟:“查一查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知该派哪位重臣前去核查?”
刘胥这句话又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重臣?
刘胥此话不出意外的将目标锁定在了内阁之中,孔方岩面上露出了惶恐,他知道自己危险了,就算杨涟中立,对面仍旧是三人,绝对的优势。
“陛下圣明。”
刘恭站了起来,“此事关乎着朝廷大局,非内阁重臣不能胜任,不过此刻在江南就有一人能担大局。”
“谁?”
刘胥立刻问道。
“可是观文殿大学士吴邦佐吴阁老?”
孔方岩紧接着问道。
“正是吴阁老。”
刘恭笃定地说道:“吴阁老是内阁大学士,又兼着大军粮草军需,一干账册没人比他熟悉,有他来核查不仅朝廷放心,我想所有军将也放心,而且也能节省时间不是。”
“呵。”
贾琦轻轻的笑了声,笑声中充满了极度嘲讽之意。
刘恭则是脸色一变,隐隐有些难看,扭头看了眼同样面色难看的孔方岩,呵呵笑道:“要是别的人,恐怕还要避嫌,不过,吴阁老是个忠直之人,大家该是都放心才是。”
“慢!”
牛继宗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头,“吴阁老的品性牛某敬佩,但是,朝廷自有朝廷的规矩,要都可以以一句品性良好就绕过朝纲,那还有何公正可言,睿亲王此举无异于掘我大汉的根基。”
“好!”
贾琦在腿上猛拍了一掌,站了起来,紧望着刘恭,“规矩该是用来约束掌权者,咱們内阁掌握着大汉最高权柄,要是我们都不依大汉律行事,下面官员有样学样,如此,大汉岂不危矣!”
孙玉麟也重重地点着头,“祖宗定下的规矩谁也不能破了!”
孔方岩被这几句话说得立刻紧张起来,又望向了刘恭,刘恭已经闭着眼睛靠在了椅子上。
“无规矩不成方圆。”
这时,沉默不语的张康开口了。
所有人都一震,一齐望向杨涟。
杨涟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请次辅走一趟吧。”
孔方岩身子微微一颤。
贾琦笑了笑,“还请次辅秉公核查。”
“王爷放心,尽心王事,是臣等之职!”
孔方岩忍着气,又抬头望向刘恭,此刻,刘恭还是闭着眼睛。
孙玉麟轻咳了一声,说道:“内阁本就缺了吴阁老,如今次辅又去了,虽说添了个贾阁老,但终归是不熟悉政务。我看还是再择一人入阁吧。”
贾琦一震,愣愣地望着孙玉麟。
杨涟:“御史大夫李守中能担此重职。”
“好!”
刘胥赞了一句,接着望向牛继宗,“镇国公怎么看?”
牛继宗脸上浮出一丝苦涩,接着轻点了点头,“可。”
贾琦终于明白了,林如海为何会提醒自己注意小皇帝,摸了摸袖笼中宋溥的那本奏章,眼低了下去。
“江南的财物终归只能解得了一时之难,中原的战乱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另外这天气也是变化无常,不是旱就是涝,所以户部宋尚书提议对宗室和勋贵收税。”
杨涟开口打破了殿中的沉默。
刘恭慢慢站了起来,对刘胥躬身一礼,道:“作为大汉宗室臣定会支持陛下,只是,这件事上臣不好表态,所以,臣恳请陛下让臣不插手此事以避嫌。”
刘胥紧望着他,良久才点了点头,“对于皇叔的难处,朕非常理解,只是如今大汉财政陷入了困境,田亩税不能增加,商税已经开征,如今仅剩宗室和勋贵这里还能挤一点银子。河南平叛需要银子,赈灾也需要银子,户部实在是没了办法,还是希望皇叔能够看在父皇的情面上帮帮朕,帮一帮大汉。”
“还请陛下给臣一点时间考虑,臣先告退了。”
刘恭行了一礼,便要退出大殿。
“睿亲王。”
贾琦叫住了他。
刘恭停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问道:“西梁王何事?”
“启禀陛下,臣这里有一份通政司转递来的奏章。”
贾琦起身来到大殿中央,从袖中掏出了那本奏折,“这是户部尚书宋溥宋尚书上的弹劾折子,弹劾淮南王刘旦结党营私、侵占百姓田产。请陛下御览!”
贾琦的最后一句话,仿佛平地起了一声惊雷,将刘恭惊呆了,他猛地转过身,死死地盯着贾琦手中的那本奏章。
张康慢慢抬起了目光,也望向了贾琦手中的奏章。
刘胥面上闪过一抹喜色,低声道:“拿上来。”
半晌,刘胥将奏折合上,叹了口气,道:“此事就有内阁处理,只是,淮南王毕竟是朕的兄长,还是要查清楚了禀告朕。”
说着,将奏章递给苏培盛,“拿给首辅和诸位阁老看看吧。”
“遵旨。”
苏培盛轻轻地接过奏章,快步走到了杨涟的跟前,“首辅。”
不一会儿,奏折又回到了贾琦的手中,大殿内又陷入了沉寂。
刘恭依然站在那里没动,却突然开口了,“我看多半捕风捉影之事,不必大费周章,陛下下旨斥责令淮南王严管家人奴仆即可。”
刘恭更担心的是自己,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一旦刘旦倒了,宗室之内没人再敢反对收税之事,更没人能在大义上威胁到刘胥。
杨涟的目光犀利起来,“此事还是遣人查上一查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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