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谢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埃修。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向他提问时的态度既平静又疏远,这是一种让布罗谢特感到极其陌生的态度。很多年轻人都曾经向他提问,他们的态度往往无助中带着强烈的恳切,迷惘的眼神让人想起那些冒险精神强烈的旅行者,在求索的路途上不慎踏入浓雾环绕的密林,就此失却了方向。可埃修跟那些年轻人都不同,在他的眼里看不见雾的迷障,只有一汪深潭,亦或者是一座深渊,真实想法像是一个个晦暗的影子埋藏在瞳孔的最深处。他说要求助于布罗谢特的智慧,可更像是在向布罗谢特发起一场挑战。
“命运一直以来都是一个无比宏大又无比飘渺的命题,在神学研究中,与它相关的课题统一称为宿命论。我需要好好整理一下思路。”布罗谢特感叹一声,背起手,慢慢地围着埃修踱步。“但首先我想知道,你是要从我这里得到是一个解释,还是一个答案”
“先要解释,再求答案。”埃修毫不犹豫。
“很好。”布罗谢特微微颔首,“命运是对人过去的总结,对未来的阶段性预测。一条路的与尽头便是你的命运。”他忍不住微笑起来,“但是尽头不是终点,是道路在视野中的极限。很多人终其一生都觉得自己一眼可以望到终点,殊不知他们连自己走在哪条路上都不清楚这些人中当然包括年轻时的我,当年我可从来没想过我会开展与神学相关的研究。”
埃修沉默地听着,不置可否。
“至于你想要的答案”布罗谢特停下脚步,站到埃修面前,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所谓的命运,是木偶关节上的提线,是无形的枷锁,而你是命运掌控下的木偶,是被它禁锢起来的囚徒你在希望我如此回答,对吗”
似乎有一轮红日在老人眼中升起,那一刻压迫过来的视线既沉重又明亮,似乎想要直达深渊的最底部,将那些晦暗的影子挨个撕扯出来曝晒。在他的注视下埃修全身的肌肉都悚然地绷紧,他别过头,拒绝与布罗谢特继续对视,但老人高大的身影仍旧笼罩住了埃修,“难道不是这样吗”他低声反问。
“那取决于你如何想,如何做。”布罗谢特摇摇头,伸出手解开了埃修脚腕上的铁环,示意让埃修坐到篝火旁,而后老人席地坐在埃修对面,一老一少之间隔着升腾的火焰。布罗谢特不再看埃修,只是怔怔地注视着篝火,手指缓缓绞起自己的白须,苍老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决的犹疑,最后他只是叹息一声:“算了,就讲给你听吧。听说过乌鸦爵士鲍里斯吗”
“略有耳闻。”埃修回答。鲍里斯德安尼莫尔,曾经黑矛骑士团的首席骑士长,团长候补,“告死天使”小队的成立者;现在是恶名昭著的流氓骑士,潘德首屈一指的佣兵团“预言之羽”的领导者。他最显赫的事迹并非他曾经在迦图草原上以劣势兵力击溃“军阀”扎卡尔,而是他曾狂妄地宣称自己便是马迪甘口中的预言之子,将会为真正的王者扫平天下,一统潘德。在布罗谢特撰写的潘德志中,他的版面与那些名将们持平。
“鲍里斯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出色的骑士学员,他在战术课上的成绩无人能比,而实战课中也只有吉格才能勉强与他一较高下。他已经出色到不愿意进一步担负黑矛骑士团的理念在他看来,他觉得跟那些未开化的迷雾山部落厮杀是在浪费他的能力,而戍守波因布鲁这块边陲之地则是在耽误他的生命。他始终没有袒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的心已经不在这了,他想要一个更大的舞台。”布罗谢特停顿片刻,“但是我没想到他会不辞而别,只在住所留下了一封信。在信中他告诉我,能够扫平天下的并非只有帝王,还有名将,而他觉得马迪甘就是在放一些很有诗意的屁,但是预言之子这个名头确实不错,很适合他。再往后,首席骑士长安尼莫尔便消失了,只有乌鸦爵士鲍里斯。就我个人而言,我极其不愿意将他录入潘德志,那样等于变相承认了他的成功但他的确是成功了,成功到潘德志若是没有他的一席之地便会被质疑这本集录的权威。”
“您究竟想说明什么呢”埃修打断了布罗谢特,“我跟乌鸦爵士是不一样的,他可没有人在一旁口口声声地说他是预言之子,甚至还把他引荐给王立学院的院长。”
“这就是你不给露西好脸色的原因”布罗谢特无奈地笑了起来,“作为男人,跟小姑娘怄气未免不够大度,而且你大可以不去相信马迪甘的预言,我跟露西可以对他深信不疑,你不必被我们影响。”
“我们现在谈论的并非预言,而是命运。而命运”埃修想起在城墙上那发生在虚无之间的对话,“而命运无所谓信徒。”
“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为什么还要寻求我的帮助呢”布罗谢特深深地望了埃修一眼,“从这点上来说,你跟鲍里斯也并没有什么区别,从来都不愿向他人敞开心扉,除了你们自己没人会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不,鲍里斯至少有明确的追求,可你恐怕连自己所图为何都不知道。你既然不选择命运,那只能让命运去选择你。”布罗谢特渐渐失去了耐心,“而且你觉得你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那我现在告诉你,马迪甘的预言长诗,从来就没有完成过在写完之前他就被送上了火刑架命运是未知,是虚无,这个答案你满意了吗”
“没有完成”埃修的眼中终于浮现出惘然。
“院长,”吉格在营帐外面喊,“兰马洛克来了,他想见见那名伤员。”
“让他进来。”布罗谢特说,他疲惫地捂住额头,从来没有任何对话能像今天这般让他如此精疲力竭,“我们之间的谈话到此为止,你需要的并非是我的智慧,而是坚定的信念。没有人能在这方面上帮到你,好自为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