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老儒是晁修齐,秋郦书院的一位教师,有法象境初期的修为,一股浩然正气自他体内卷出,那股魔气瞬间溃散。
“哪位朋友知道事情的始末?”
悦卿将事情都重述一遍,回道:“巫风州都没问清缘由,自家认定苏姑娘盗取破铜钱草,想戳瞎苏姑娘的眼睛呢!咯,你瞧瞧那茅坑石头,既臭又硬,真像巫风州。苏姑娘同他有同窗之谊,怎能狠下杀招。”
众儒瞧悦卿将巫风州譬如‘茅厕顽石’,或笑、或恼、或觉有趣。常澈道:“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凡国教儒生都知晓,指的是‘主观臆断’、‘绝对肯定’、‘固执已见’、‘自以为是’,巫风州都有犯。”
“孟儒曾言: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他强取豪夺,我自恶之,孔圣曾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此番秋郦书院祭孔圣、招儒徒,远到皆是客,祖横、周煥礼伤我筋骨,哪是礼仪圣地该有的。”
妙钗道:“自家郎君常常教育我们,同窗曰朋、同志曰友,朋友聚居、讲习道义。秋郦书院聚集骚人墨客,有浓郁的文化底蕴,是讲道论学的圣地,刚刚踏进学院,瞧到的却是恃强凌弱,我瞧‘莱州第一院’真是徒有虚名。”
沈青裙道:“教师,你教给我们三字经有句话,‘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意思是仅给儿女吃穿,没有好好教育,既是父母的错;只是教育,不严格要求便是做老师的懒惰,你需要反省呢!”
晁修齐辑礼笑道:“诸位教育的是,我自改过不吝,从善如流。”沈青裙想起常澈教训她的话,装腔作势地笑道:“过则勿惮改,过而不改,是谓过矣!既是初犯,便不再追究,只需用心改之。”
众儒瞧沈青裙年龄虽幼,然谈吐优雅,都很是敬佩,她瞧众儒目光聚集,暗自窃喜,心脏似小鹿乱撞,暗道:“辩嘴真是有趣呢,他们都敬佩我。”
晁修齐到苏蕙面前,拘礼道:“苏蕙姑娘,我自将严惩他们,请你将那株破铜钱草给我,此乃十钱。”苏蕙取钱,将破铜钱草递给他。他瞧着常澈道:“偶闻朋友要和巫风州比试,我瞧暂且作罢,如何?”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我既同巫风州约好,怎能毁约呢!”晁修齐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何况事情有轻重缓急,巫风州即将被派往淄川县执行任务,待时机成熟,六院试再比不迟。”常澈道:“事情既解决,我又何需同他较真,依先生的便是。”
晁修齐笑道:“诸位都是到食堂进餐的,请随我一道,权做赔罪。”沈青裙笑语盈盈地回道:“笼蒸螃蟹、翡翠豆腐,都需要你付账呢!”常澈笑道:“节寝处,适饮食,切不能贪食。”
沈青裙拽着常澈的袖口,嘻笑道:“噯!青裙既非道、又非僧,自然是随便吃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是我家夫子的教诲。”
她一番话,惹得食堂儒生皆是大笑,充满欢愉的氛围。
……
常澈一行刚刚踏出秋郦书院,迎面有小厮到。他到常澈面前,恭敬地道:“常公,接引谢姑娘的前辈到杨柳江等待着,特遣小人通知您。”谢梵境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澄净的眼睛隐有水雾,心有忧愁,不能言语。
杨柳江畔,杨柳依依,亭台数座,浅薄水雾似轻纱,扁舟一页,船首站有一披蓑衣、戴斗笠的老翁。飘飘扬扬,湖面披着一层霞光,微风掀起波浪,湖水映着小舟的孤影,一切都很寂寥。
沈青裙嫩白的脸蛋挂满泪珠,一颗颗莹澈似珍珠,她牵着谢梵境,想着刚学的诗,唱道:“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唱完已然泪流满面,不忍再看谢梵境,扑到常澈怀内哭哭啼啼、喘息不止。
诸女纷纷同谢梵境离别,常澈将包裹递给谢梵境,瞧到柳枝袅袅、渡鸟横飞,眼眶泪花纷纷,映着漫天飘飞的柳絮,哽咽道:“一路保重。”想着数日前逛街游玩,诸女嬉笑调乐的场景,离别愁绪弥漫着杨柳岸。
谢梵境提着常澈买给她的新裙,粉泪盈盈,登船渐渐远逝,想着常澈教她的一首歌,不禁悲痛难抑,唱道:“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她反反复复唱着这两句曲子,越唱越远、越唱越低,终于小舟逝去,歌声随水声风声消没无踪。
常澈擦着泪花,流着泪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纵是恩爱如夫妻,总得一人先走,难得终身相守!爱别离,离别爱,心内断绝,窈窈冥冥,更无相见期。”
……
翌日。
众人都居龙鹢,唯常澈、沈青裙攀登蒿山。
蒿山有十二峰,群峰簇拥起伏,如旌旗环围,似剑戟罗列,有的拔地而起,有的逶迤延绵,峰峦参差、峡谷纵横、沟壑难填。青山绿水、山花飘飞,烟水氤氲、云雾飘渺。
一条杂树盛放的山道,道路两旁都是野花,沈青裙青裙缟袂,云雾掠过,像婀婀袅袅的仙女,摘着野花、耍着贫嘴,倒也怡然自乐。
自卯时五刻攀到午时一刻,太阳愈来愈辣,沈青裙腿儿打颤、酸痛酸痛的,擦着鬓角的香汗,嗔怨道:“澈哥哥,能够御剑到佛殿,偏偏要步行,累坏人家的腿儿,清早儿虔诚礼佛,难道想替谢姐姐祈福呢!”
青石堆藓,白云出岫,微风飒飒,花絮纷纷,常澈瞧着那一双清澈的眼睛,笑道:“虔诚礼佛能消除罪业、福德姻缘即到、我替你们祈福,希望你们健康美满,福慧具足,心想事成。”
沈青裙嘻嘻笑道:“道家的到蒿山礼佛,倒真是怪事。”常澈回道:“佛既道、道既佛,一切都是‘道’,我既非道、亦非佛;既是道、又是佛。生育天地、运行日月、长养万物都是‘道’。”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谁愿意管它道不道、名不名的,人家的腿儿痛得厉害。”
沈青裙一跛一拐,跛着腿到一颗松树下,坐到一光溜溜的青石间,脱掉绣花鞋,倒出里面的砂砾来。
常澈看她想歇息,站到原地等她。
“没良心的东西,你走,继续走啊!扔掉我到这深山老林,被狗熊吃掉、被鹿儿的大角撞死。”她嘀嘀咕咕,脱掉绣着小花的布袜,露出一双白嫩的脚丫,滑腻柔软、绣履遗香,脚底有几颗水泡。
“嗡嗡嗡。”
两三尖嘴蚊自野花杂草间飞出,趁着沈青裙同常澈拌嘴,戳嘴狠狠叮她脚背,她瞧脚背红肿,抓着尖嘴蚊,一边揪着它的翅膀,一边恼怒地骂道:“死掉算啦,给我死掉算啦。”
揪着揪着滚落两滴眼泪,待将翅膀都揪掉,一个一个排列到青石间,恨恨瞧着常澈,又觉脚背痒痒的,便挠着痒儿玩。常澈瞧她那般可爱天真,笑道:“我稍候回来,请等着我。”
她瞧常澈自顾自窜进树丛,提着绣花鞋刚刚想追赶,因绊着一根藤蔓跌倒,胳膊都擦伤,眼睛满是雾气,回坐青石间,暗想:“真伤心,她嫌弃我,是嫌弃我呢!”
想着想着滚落眼泪,喃喃自语道:“他都没懂我,我偷偷跑掉,死到荒郊野岭、喂给野猫吃,给他后悔、使他痛苦。”
她思绪乱飘,想着那晚逃跑的事,既觉好笑又觉好气,拾着一根枯松枝,狠狠鞭打着身旁的花草,骂道:“黑心鬼、无脸男,你给饿狼拖去、给匪徒杀掉,毒死你。”她愈想愈气,将周遭的花草都打折了。
“阿弥陀佛,造孽啊!造孽。小施主,花花草草都是有生命的,怎能随意折打。”青裙抬着头,瞧着两个和尚站到眼前,一老一小,老的满脸皱纹、小的童稚未褪、脖颈间挂着一串佛珠。
她瞧那老的金发碧眼、披一件打满补丁的袈裟,留着很茂盛的胡须,觉得有趣,狡黠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嗔怒地喝道:“哪来的野和尚,我打自家的花草碍着你事儿,要你狗拿耗子。”
老和尚道:“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小施主前世或是一飞蛾、一蝼蚁、一花草,善待生命,福报自来。”小和尚持佛礼道:“师傅数日前曾教我一首歌谣,我唱给小施主听: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沈青裙嘻笑道:“那是诗魔白居易做的,我知道呢!”
“小施主打折的花草或有你前世的亲人,昔日寒山仙人游化人间,见一户民宅娶亲,敲锣打鼓,有宴席百桌,即用天眼观看。但瞧‘六道轮回苦,孙子娶祖母,牛羊为上座,六亲锅内煮。’一切轮回六道众生都是亲眷啊!”
青裙嗔怒地喝道:“瞎和尚,我既非僧家,哪管你的话,我是儒家的呢!你再敢打禅语,我打破你的秃瓢!”她扬着素手,做一敲打的姿势,继续道:“它们刚刚绊倒我,给我打折,都是有因有果呢!和尚庙的都吃蔬菜,也是作孽呢!”
她瞧着两和尚,嘻笑道:“你们从哪来?是礼佛来的?”老和尚回道:“老衲普泓,此乃小徒广智,我们自西域来,到南海普陀山观世音菩萨处求取大品般若经。”小和尚道:“师傅同我从西缙佛陀国出发,到现在已有七载光阴呢!”
小和尚继续道:“我们曾到九华山、五台山、峨眉山,它们是地藏菩萨、文殊菩萨、普贤菩萨的道场,我和师傅遇庙参庙、遇佛拜佛,偶然路过贵地,遂到庙内拜佛。”
青裙笑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们累不累,到我这儿坐坐,我刚刚都想寻死,现在不想啦。”
她一双明亮的眼睛瞧着普泓道:“你不喜欢我打花花草草,我不打就是,老和尚,你给我讲讲一路的奇闻趣事呢,我真的好无趣,都没谁同我玩。”普泓笑道:“小施主慈悲为怀,老衲很是感激,徒儿,我们到树荫底暂歇一会。”
小和尚将书笈、包裹都卸掉,老和尚自书笈内取出一卷‘心经’,小和尚自包裹内取出馒头,自家吃,也分给师傅、青裙吃。青裙邀他同坐,小和尚脸蛋微红,摇着头到一青石前,瞧青石间有一蚂蚁,使蚂蚁爬掌心,移到地面遣走。
青裙挠着痒儿,催促道:“小和尚,磨磨唧唧的,你讲啊。”小和尚自包裹内取出一瓶,递给青裙道:“女施主,这是师傅炼制的丹药,能止痒消肿。”她接过丹药,眼眶内有泪花打着转,看着黑黝黝的森林,想道:“路过的小和尚都能善待我,臭蛋,坏蛋,你死掉好啦!”
“我不要。”
她擦着眼泪,将丹药递还小和尚,说道:“我留着水泡、蚊儿的咬伤,骗人背我到灵隐寺呢!”小和尚挠着光溜溜的脑袋,纳闷不解地道:“骗人是错的。”青裙怒道:“骗不骗人,同你有何关系,你给我讲、给我讲。”
小和尚道:“你骗人,我不给你讲。”青裙嬉笑道:“僧家不打诳语,我都没打花草,你师傅骗我呢!”老和尚道:“为师既答应小施主,怎能食言呢。”沈青裙瞧小和尚脸色铁青,拗犟得不开口,笑道:“真是犟秃驴,我答应你呢!不骗人。”
“我和师傅曾到火焰山,峰岚叠嶂、烟气蒸腾的,像进到锅炉一样,那里没有初夏秋冬,寸草难生、飞鸟匿踪。炙热的气流蒸腾翻滚,像是熊熊火焰、火舌撩天,纵是神仙都难过呢!我师傅请来鸱吻,鸱吻喜欢吞火,帮我们过的火焰山。”
青裙抚掌笑道:“真是有趣呢,赶明儿我到火焰山瞧瞧,自家的红薯熟透了,都能烤得吃,无需浪费柴火。”
“我们还到过流沙河,师傅说曾经的卷帘大将、现在的金身罗汉曾在流沙河做妖怪,流沙河沙随水动,水流沙流,有八百里宽,鹅毛不能飘,芦花定沉底。河里有一座水晶堆积的山,山顶有几颗取经人的骷髅头,因我师傅同金身罗汉相识,遂借到骷髅项链渡的河。”
……
渐渐地,青裙看常澈没能归来,暗暗担心,小和尚嘴中离奇的故事也都索然无味,待到午时六刻,两和尚辞别青裙,朝着山巅的庙宇继续攀爬。
他们刚走,树林隐有动静,她瞧常澈衣衫破烂,拿着一株花,嗔怒地喝道:“死哪去啦,你死哪儿去啦!你瞧瞧人家的脚,都不能动弹呢!”常澈笑道:“我替你采摘鹤望兰治愈脚伤,衣服都被荆棘挂烂,你骂我怪可怜的!”沈青裙甜甜笑道:“给你补,给你补呢!脚既痛又痒,你给我抹药。”
常澈蹲到她面前,将幽蓝的花苞放到嘴里嚼烂,捉着她嫩白的脚丫,替他涂抹着草药。“唉哟,真痛,都是你做的孽,你需背我到山巅呢!”
她拿着一枝野花,匍匐到常澈的背间,清越地唱道:“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