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需要记录的琐碎事情记录完毕,侯元顒过来接走于和中之后,师师才让小玲又端进来一些吃的。她拿了一块糕点,继续思考于和中方才陈述的消息,抬起头来见小玲有些欲言又止,方才道:“怎么了?”
“我是觉得……师师姑娘对于先生,真是太操心了……”
小玲笑了笑,这番话却多少有些违心,师师吃了糕点,随后才也笑起来:“小玲你对于先生的观感,其实并不好吧?”
“我只是觉得……这么晚了,师师姑娘该早些休息才对……”
她是师师身边的生活秘书,平素各种琐碎的事情都有了解和跟进,知道于和中的平日里的品性后,对其当然称不上有多认同,尤其师师对他最近的这轮安排,可谓尽心尽力,但在现实层面,自然也要花上不少心力和时间的,自然便有些不能理解。
师师在书桌后头想了想,过得一阵方才说话:“宁先生那边……经常说革命。”
“嗯……”
“革命两个字,革新自己的命,革新别人的命,那怎么才能革新别人的命呢?小玲。”师师手中拿着毛笔,笑了笑:“咱们在乡下里办学堂,在书上写故事,有些人学到东西,受到启发,那咱们当然很高兴,觉得这些人……积极、上进,觉得他们很值得,我们看了也喜欢,但是宁先生他……有一次跟我说起,他说,师师,你看看这世上,有一些人天生就有好的品性,或者我们认识他的时候,他有了上进心,成了我们喜欢的人,但更多的人,不管城市里,农村里,他们心性惫懒、面目可憎,有时候你即使盛意拳拳,把好东西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去拿,把好的道理掰开揉碎地告诉他们,他们也听不懂……那这些人,怎么办呢?”
师师顿了顿:“以前的华夏军……是团结了一些首先启蒙了的人,作为同志,也会开始通过这样那样的手段启蒙那些容易被启蒙的人,当年在汴梁,对于那些还没有觉醒的人,宁先生说他们会死……但迟早有一天,华夏军杀出去,所有的人都会走到我们面前来,小玲,那些有缺点的人怎么办?光靠说说不通,给他们讲故事,他们听不懂,对那些偷奸耍滑,或者干脆就是很懒、很自私的人怎么办?这个怎么办,主要是说,我们该怎么办,迟早有一天,我们得想一想的……”
她稍稍仰着头,也想了想,微微笑起来:“我记得……那个时候我主要是跟他抗议,咱们的故事为什么就不能写得雅一点,他说可以雅一点,但是更俗一点也该有,就是因为我们将来会面对这些人,他们作奸犯科我们可以处理他甚至杀了他,如果他只是不求上进、或者很懒很蠢,那是不是该考虑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譬如故事再好看一些,道理再掰开揉碎一些,哪怕你们觉得不那么美,对别人或许有点用呢……”
“……于大哥这个人,就是个很普通的书生,他在十余岁二十岁时,便受了我的照顾,见过风光,能力有限,有些不思进取,到了最近一年多,温柔乡也让他忘乎所以,与华夏军中的许多人比起来,他是有些面目可憎。但从另外一个方向看一看,他至少读过书识过字,懂得一些道理,胆子不大,但有些劝诫,他能听进去,即便有权有势,但顶多花钱砸人,并未仗势欺人……对这样的人,是不是也能有些办法,让他……稍微上进一些呢?”
“……当然,因为于大哥是我身边的朋友,所以单为了他,想了一些这样的办法,还动用了华夏军的人,是有些私心在,该不该呢,并不好说,但是就好像我小时候见过的和尚一样,他们度世人,也度一个人,能度一个,有一分的喜悦……小玲,譬如你身边有这样一个让你讨厌的朋友,能帮帮他的时候,你会不会帮呢?”
“呃……”小玲纠结片刻,“我只是……觉得师师姑娘注意身体,可以帮更多人,而且……我也没想这么多啊……”
师师笑起来,过得一阵,待到小玲要转身时,她问了一句:“小玲,你听说过李如来李将军的传闻吗?”
“李将军……什么传闻?”
“……关于他到处给人送女人的传闻。”
“这个……”小玲想了想,“没有啊,只是听说……他虽然是降将,但关系很大,外头有传,这边要了他的兵权,为酬功劳,也许他一场富贵,让他开了不少厂子。但是送女人……这个别人知道也不跟我说啊……”
“知道了。”师师点了点头。
小玲出去之后,师师坐在那儿又思考片刻。李如来往军队里送女人,这触的是宁毅的底线,但如同小玲所说,即便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也不会轻易跟女兵方面张扬,那么这件事情,宁毅是否知情,他早就将李如来记上黑名单,那么对这件事情,自己要不要问,或者是否查证之后再提,都是需要斟酌的事。
理论上上来说,在宁毅有警惕的前提下,这件事他应该心中有数。但如果不是,自己如何去查,如果要问,问谁,如果自己询问的某个谍报系统的人也收过李如来的好处,那又怎么办。不得不有所警惕。
如果自己能办家矾楼就好了……想到后来,她心中升起这个念头,青楼向来是各种情报的汇集地,她当年在京城,各种大大小小的消息,就迟早都会落到她的手中来。但如今,想到自己向宁毅提出这个想法时宁毅可能的态度,她倒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如此想了一阵,上床歇息。
第二天起床,外头的院落又有小雪,她在外头做了一套舞蹈动作权当锻炼,随后回到书房,整理思绪后,伏案给宁毅写了一封信。
上班之时,带去秘书处,让秘书处将这封“密折”蜡封转交。
这是十二月十七的清晨。
秘书处将昨日归总的各类重要情报、信函打包,以快马迅速的离开成都,到得这日下午申时左右,与正在巡查途中的宁毅车队汇合。这时候宁毅的队伍正在平原北面华夏第五军的一处军营暂歇,同时宁毅与恰巧在这里的华夏军第五军军长何志成碰头,针对前些日子戴梦微的“大动作”以及华夏军目前的状况,要仔细的谈一谈。
申时二刻,天光已经有些收敛,两人并未带太多侍卫,正在军营外头的一处小河边钓鱼,周围的大地、山头,一片薄雪。
作为第五军的军长,何志成身形干瘦,平日里除了照看军队,唯一的爱好是偶尔的钓鱼,他性情沉稳、做事细致有耐心,有人甚至开玩笑说就是因为他喜欢钓鱼,宁毅才让他掌管的第五军军务。
大概正午过后,宁毅提了一句钓鱼的事情,便被何志成拽着到了这处河边,随后絮絮叨叨地跟他说了许多钓鱼的规则,什么冬天天气冷,出来的时间最好是正午,钩子要深放,饵尽量用活饵,味要浓之类。宁毅注重效率,实际上不喜欢钓鱼,他喜欢用网,或者干脆是炸鱼,但话已出口,只好假模假样的陪对方坐了两个时辰。
中间聊了聊军务。
在西南大战胜利之后,目前阶段,华夏军的两支主力都是好战的,进行新一轮宣传,配合土改都不成问题。但是……
“……最近我在考虑,要让部队少去成都与梓州这两个地方。想法还在酝酿,原本打算过年碰头时说一说。”
“怎么回事?”
“纸醉金迷啊,闹出一些事情。”何志成道,“原本在武朝倒不算什么,你知道,当兵吃饷,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活,但凡散了队,当兵的要去找乐子,甚至有些时候,战场上打了胜仗,兵收不住,烧杀抢掠、欺负女人的都有……你领着大家杀了周喆后的这些年,治兵训兵给他们启蒙,军队有了不一样的样子,这个是我最欢喜的事情……”
“说点但是。”
“但是最近一年半载,有些不一样了。过去都是苦哈哈,地方也穷,从小沧河到梁山,苦日子熬出来了,纪律也好,不过最近的成都和梓州,很热闹,比起以前的汴梁都不遑多让,有一些兵去了那边,津津乐道,说起这样那样的好吃的好玩的,有点不想回来。其实光是花自己的钱,就算找个女人,吃喝嫖赌,那也没什么,当兵的嘛,活着要找点乐子。但很多时候,有些愿意认识他们、招待他们……”
“……”宁毅静静地听着。
“今年八月,牛成舒带队去成都办事,手下几个人逛个窑子,差点跟兄弟部队的人在街上打起来,牛成舒算是有觉悟的,把所有人都罚了一顿,立刻带出成都,并且跟上头报告,一年内取消任何假期,不允许再去那边……我仔细调查过,类似的事情恐怕不是一起两起,有时候是一个两个的军人在城里喝花酒喝醉了,好勇斗狠,但没有闹得太大,但是有人请客这件事,迟早要捅大篓子……对这件事,我目前只能加强纪律,即使放假,要求没有必要不去几个大城市,但人家放假了,不可能真的限制他们……”
“请客的是哪些人?有记录吗?”
“记录了一些,各种各样的都有,这种疏通关系的,想要烧冷灶拉关系的,往日里在武朝,不奇怪。但是人家只是招待,现在犯事的不多,拿不了人啊,而且也只是因为近十年来少见,突然又有,我也不知道该说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宁毅点了点头,沉默了许久,方才复杂地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发展资本……会影响军队……”
“说了,以前在汴梁,不是大事,但你把军队调教得这么好了,我忽然又有点舍不得。这样的兵,难得啊……不能说为了兵能打,就不能把城里搞得繁华,肯定要繁华,但是……咱们得想些办法,我这边再加强纪律,你那边看看还能做点什么,其实能查出来犯事的几个典型,我都办了,都不大……”
“慢慢会变大。”
“要不然早点打出去吧。”
“……土改得做完,人手得调教,军队还得扩啊,且得一两年呢。外头那么大地方,送给你,怎么治,就算加上陈凡、祝彪、刘承宗,咱们也只是刚刚喘了口气,占了地方都是事。你看看一个土改,能用的人,捉襟见肘,他们得能孵出蛋来才行……”
“行了,我也知道。军队这里我继续维持吧……”
“加强纪律,我再想办法,给你们加点伙食,再多凑几个文工团怎么样?”
“小姑娘长得漂亮,一帮牲口又每天打架,一堆花边事……”
“追求爱情,比拿了钱出去玩好啊,结婚了收心,而且,打架了,你还能找由头处分他们,跑跑越野搞搞拉练,挺好,行了,加点人吧……”
“扩充点文工团的权力我还是有的,这事情你操什么心……”
“小的这不是给您出谋划策嘛,老何。”
絮絮叨叨琐琐碎碎,一直聊到天色渐暗,宁毅方才从何志成的鱼篓里分了几条大鱼,提了一起往回走。回到居住的营房后,他在晚饭前的时间里,打开成都传来的各种情报和请示,做出批复。随这些东西送来的,还有两封相对重要的信,他先打开了师师的那封。
这封信上的信息相对柔和,除了开篇一封含蓄的情诗说想他了,中间大致交代了成都城内舆论对抗的新阶段变化,以及她出于私心,对于和中的一些处理,信的最后,对于和中交代的关于李如来的问题,做出了转述。
由于并不清楚宁毅是否知道内情,师师在斟酌之后,还是决定将这件事的调查交给宁毅进行,因为如果宁毅知情,这件事不必多提,如果他不知情,这件事的影响,就会非常大。
她最后还提到了华夏军的情报系统是否该在成都、梓州等人经营几座青楼的想法。
看完李如来事情的细节,宁毅坐在那儿,沉默了许久,待看到青楼的建议,才忍不住笑了笑,但脸上依旧冰冷。
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的敲打,房间里安静得像冰,如此持续了好一阵,宁毅才将这封信收起来,打开了另一封信。
这是从晋地过来的,楼舒婉的传书。
这情绪暴躁的女人没什么好话,但谈的大都是正事,宁毅拆开信,只见对方单刀直入,开始谈论西北的问题。
自女真南下以来,整个中原大地一片混乱,到金人第四度收兵,许多地方已经被打得破破烂烂,收不起来。
西北自经历小沧河的数年厮杀后,几乎被女真人屠杀成白地,女真人去后,留下了折家等投降的军阀镇守,但在几年前,折家被屠,那帮已经征服了西夏的草原人自那里入中原,后来又趁着女真后方空虚,自雁门关北上金境,掠夺一番后回归草原。
而粘罕大军第四次南下时,也并没有放过力主抵抗的晋地虎王势力,楼舒婉甚至一度将威胜烧成白地,即便后来廖义仁身死,晋地留了一口元气,但到得如今,黄河以北依旧人丁稀少,许多地方无法兼顾。
而西北是中原的门户。
几番屠杀之后,那一片地方几乎千里无鸡鸣,仅剩一些刀口舔血的马匪与极少数的流民仍旧在其中生存,据说生存环境恶劣,许多地方,已经属于完全无法无天的炼狱氛围。
在得到华夏军的技术援助之后,楼舒婉一度四处寻找下家,她将目光投向过西北乃至于更远处的草原人,而在往这个方向派出人手并且调查附近生态时,她已经意识到这边存在的巨大问题。
如果草原人自这里东进,原本的横山防线,已经无险可守。当然,草原人有没有这么穷凶极恶,是不是敌人,目前仍旧存疑,他们可能跟金国打起来,也可以在谋划吐蕃,甚至可能成为战友,又退后一步说,即便他们杀进中原,也未必能对晋地造成威胁,就如同邹旭也能杀过黄河,他尽管杀,楼舒婉也不怕。
但无论如何,尽管人手不足,出于未雨绸缪的想法,楼舒婉仍旧在提前考虑重夺西北,建立横山防线,早做经营的想法。
当然,她的提案比较巧妙,在信函之中,她婊里婊气地说起华夏军在西北战斗的光辉岁月,表示这边如今已经是一块无主之地,但华夏军依旧拥有隆重的声望,宁毅要不要考虑将梁山方面的刘承宗部干脆调回西北这片无主之地,顺便配合楼舒婉、王巨云的人手,三方合作开发、共同经营这片沃土呢。
最近这一年,是晋地最为好过的一年,即便在信函里谈论大事,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楼舒婉情绪的放松,她倒是没有将西夏的那帮马匪真正当成大敌看待,从过去的沟通与交流当中,宁毅能够感受到她其实是在觊觎梁山的那支部队。
女真第四次南下,田实被刺杀后不久的那段时间里,祝彪等人带领一万多的华夏军部队与女真西路军打得有声有色,直到王山月被困大名府,这一万多人前去救援,才被打散,然而后来残兵再度聚拢,最近两三年靠着打晋地的秋风过了一段苦日子,但楼舒婉愿意释放善意、借出粮食除了与西南这边的交易,又何尝不是在对祝彪、刘承宗等人流口水。
女真东路军北归时,差点与梁山又干起来,她甚至暗搓搓地示意过,要不然这些人全来晋地避难好了——这个女人其实是想要用各种糖衣炮弹收编这支华夏军的。
在稍微喘了一口气之后,楼舒婉想要朝西北扩张,重组横山防线,或许是一步闲棋,也属于对西南的撩拨或者试探——倘若祝彪刘承宗等人真的来了,她更加可以趁着合作就近挖人——但对于宁毅来说,却从这封信里,感受到了另一些需要更加认真对待的东西。
——蒙古。
楼舒婉对他们是轻视的,尽管出于政治家的敏锐,她也在第一时间看到了西北的关键,但对于草原人,她并不畏惧,甚至于如果草原人过来跟她争夺横山,她下意识地认为,三方联手,不足为虑。
那么草原人在干什么呢?如果楼舒婉已经隐约感受到了这些……
宁毅将信折起,将两封信摆在桌上。
奇妙的感觉。
这一天最为重要的信息,居然源自于两个女人的来信。
甚至都不好分辨,到底哪封信上写的东西,更加重要一些。
他静静地看着,想了一会儿,直到何志成从外头进来,叫他过去吃鱼了,他才收起信函,起身出门。
年关将至。
楼舒婉道。
他要早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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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本来想叫做《两个女人的来信》 12189/10999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