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清晨如约而至。
天亮之后,江宁城内的喧嚣有了一段短暂的间歇期。被凌晨各式混乱搅扰了一晚的人们开始陆续地起来,小心翼翼地出门,打探事态的进展。
一些旅店、客栈之中,部分商旅与绿林人也开始了第一轮的来来去去,并且在早餐时间里,交换着各种各样的一手讯息。
真真假假的无数讯息这一刻正在城市当中混乱交杂,一如过去的每一天,真相与谣言参差在一起,对于大量的普通人来说,不到最后,根本难以看清楚事态的轮廓。
城市的北端,关于公平王与刺客大战三百回合后以番天印重伤对手的传言与公平王遇刺垂危的消息同时在人们的口耳间流传,而在城市的南面,军队的政变以及某几位大王开拨大军入城最后被大光明教主制止的讯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
靠近城市的内围,一些绿林高手照常锻炼后在餐桌上听到的各式巅峰对决已不下五场,包括林宗吾对决公平王、孟著桃挑战林宗吾、公平王以一打四不分胜负等等,不一而足。而这些消息传播一阵,到得上午的日头大些,一些关键的讯息才会在人们的议论与比对中变得清晰起来。。
五位大王的决裂,似乎已然成为不可挽回的现实。从昨晚到今晨,公平党五方之中针对彼此中高层爆发的数十起刺杀,就是这一整个晚上骚乱的主轴。
而在今天太阳升起之前,五位大王相继离开江宁城的行为,便预示着这场对抗已走向不可挽回的深渊。
昨天夜里,还只是一切的开端罢了。
城市当中的人们还需要花上不少的时间,才能将这些讯息渐渐的加以消化。有人开始做出离城的准备,但更多的人则只是沉默地观望。这一切固然不是一个好的信号,可如今的江南,又有多少日子,是在没有颠簸的太平状况中度过的呢?
在部分客栈当中,亦有一些武者,仍在迷惑:“那比武大会……该怎么办呢?”
“……就剩最后几场了,会打完的吧?”
“……说不定公平党的这五位会各自派出高手,在擂台上分个高下。”
人们说起这些,便又逐渐兴奋起来:“喔喔……那可真是龙争虎斗。”
武者们在微带茫然的对望里,期待着这场龙争虎斗的到来。
部分更为确切的消息,则已经传入城内一处处更为隐蔽也更为高层的势力使者们的耳朵里。
“江南就要打起来了。”
城市北面,属于高畅地盘的一所院落当中,左修权用过了简单的早膳,掏出手帕来抹了抹嘴,将目光望向厅堂里包括银瓶、岳云在内的一众背嵬军精锐。
“何文苦心孤诣,摆下江宁的这个舞台,如今已经在将他的想法,昭告天下各方。但是说跟做之间,有一条明明白白的线,现在看来,就是今天,公平王会彻底的踏过这条线,而其余诸方,则再也不能在这件事上模棱两可,内部的决裂,要明明白白地展现在天下人面前了……诸位,今日会死很多人,咱们看完戏后小心离场,老夫的小命,就交到你们手上喽。”
他说完这话,房间之中有人点头拍胸,有人神情泰然,跟在姐姐旁边的岳云一面点头,一面露出迷惑的神色:“那何文……到底会怎么做呢?”
左修权笑起来:“他昨日,与那四位大王,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吗?”
岳云挠了挠头,迷惑不解。
……
太阳升起第一缕光芒之时,参与了凌晨混乱的人们仿佛是被阳光驱散般,相继回到了自己原本的驻地。一方面汇总昨夜混乱的信息,另一方面也开始正式接受凌晨一系列变故所蕴含的影响和意义。
昨天下午何文抛出自己的想法,周商一怒掀桌时,仍旧可以说是某一个或是几个人的一意孤行。
清晰的纲领放出来,外部也会产生清晰的反馈,即便在“公平王”一党内部,也仍有各式各样的游说与劝说同时出现。
夜晚与凌晨,第一轮的厮杀与对抗同时出现,但即便在那样的时刻,只要有某个强有力的人物能够居中调停,而公平王回心转意,五位私下里再进行一轮谈判,事情仍旧具备消弭的可能性。
许多的政治斗争,双方都需要保持足够的威慑力,不到最后一刻,彼此都不愿后退的情况,并不鲜见。公平王的任性到底是铁了心还是一种漫天要价,逼四人退后的政治策略,对于中层的人们而言,始终都可以保持一份怀疑。
只要没有明确的大规模开战,事情总有一份转机的可能。
然而随着五位大王在江宁城的陆续离开,许许多多的人便终于能够明白,事情已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晨雾漾起,目睹了城市南面厮杀的卢显与李端午,也带着李家村的青壮与家属,回到了一度离开的坊市。
人们开始闹哄哄地回家,疲惫的妇人将沉沉睡去的孩子们安置到家中,随后开始烧水做饭,部下的青壮在李端午的指挥当中开始第二轮的修筑街垒。卢显在街口的河边坐着,发了一会儿呆。
过了一阵,李端午走过来了,后方带着集合起来的、最得力的十余名部下。老人拍拍他的肩膀,给了他两颗馒头,随后也在旁边坐了下来。
“……何双英已经死了,改主意,现在也还来得及。”
卢显吃馒头的时间里,老人在旁边说了话。
“何双英死了,天杀的部下却没有死光,待会还得去报到。”卢显撕着馒头,塞进嘴里,缓缓说话,“而且,何双英已经打了招呼,何孚不敢再放我们出城了。”
“……要不要找一找其他方向的人?”
“……现在出城,又花一轮银子。”卢显叹了口气,“而且端午叔,江南就要大乱了,李家村就在周大王的地盘上,咱们去哪?”
清晨之中,老人沉默了片刻:“乱世之中,只要手底下有人,总能找到地方可以投靠,这点倒不用担心。”
“投靠何文吗?端午叔,这次大战,结果如何……看不准啊。”
“何文那边说是得了西南的支持,按照前两次的遭遇,西南……是真的来了人。”
“他或许是得了西南的支持。”卢显目光望着远处,将一片馒头放进嘴里,咀嚼一下:“可无论西南还是读书会,给咱们开的药方是,让这些大王、头头们,不要徇私贪腐……端午叔,若是公平党初建,这是好事,可现如今,大家都有了山头,有了自己的家当,莫非还真的再公平一轮?”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扭头朝后方的街巷望去:“西南黑旗再厉害,远水抵不得近急,无非口头上支持一下公平王。咱们这边,成千上万的泥腿子,如今得了这么好的坊市、宅院,想要再公平一次,谁愿意?端午叔,你要是一声令下,说这些宅子不要了,以后他们跟那些家破人亡的乞丐也要真的公平,你说柱子他们,还会不会听我们的?”
“那咱们这次……”
卢显沉默了片刻。
“人生在世,都说最难的是做选择。但是端午叔,我是这样想的,将来有一日黑旗若是杀出来,可能会占上风,可如今何文做这件事,一开始必然是要挨打的。虽然何文的大道理听来有趣,但周大王……他又何曾吃过亏呢?纵然嘴上说着仁义道德,可这么多人,谁不想一拥而上,多抢好处。即便按照读书会的说法,将来地盘够大,占了便宜的人只知享受,成了第二个方腊,那至少也是杀掉吴启梅、铁彦等人以后的事情了……”
他微微的顿了顿:“今日的江宁城,就要乱起来。端午叔,其实下令回到这里的那一刻,我已经做了抉择,大丈夫在世,想要拿到好处,谁能不为人拼命,咱们既然上了周大王的这条船,也就只能杀出一片天地来,将来……方才能有谈判的筹码。而且……”
话说到这里,卢显伸手,将随身的长刀拔了出来,在晨光之中,看着那刀上的锋芒。
“而且……端午叔,你见到了林教主的那等武艺了,都说这天下间高手辈出,这一次的龙争虎斗,其实我……也不想置身事外……”
提刀习武、贪勇搏命,这世道上的绿林人,数十数百年间,其实都是低贱之辈,纵然某个时期出现一两个闻名天下的游侠刺客,多半也是作为文人或是政权的附庸而存在。如铁臂膀周侗,纵然在绿林间传闻至天下第一,于盛世之时,仍旧求一官身而不得。
卢显习武半生,多数时候,也只为争杀求活而已。他率领李家村的众人出门打拼,成为卫昫文手底下的精锐打手,要说本身艺业加厮杀经验,战力也堪堪到了江湖一流的地步,只是过往他更习惯于将自己视为一介爪牙鹰犬。
但不可否认的是,随着宁毅这些年恶趣味的宣传以及乱世的到来,眼下混乱的这几年,又确实是绿林豪客最为滋润的一段时间。自西南天下第一比武大会轰轰烈烈搞过两届之后,何文要吸引人的眼球,也得弄个比武大会,这些日子,政治的浑水固然一直搅动不停,但城市之中绿林人聚集,有关于白道、黑道的各种议论嘈杂喧嚷,那些似乎充满浪漫色彩的江湖争杀,也确实在一段时间里成为了文化的一部分。
卢显纵然能够清醒地认知到个人能力有限,但偶尔自然也免不了有这样那样的豪迈想象。尤其是到得今日凌晨,“量天尺”孟著桃刺王杀驾,所展现出来的身手委实令他感到望尘莫及,而随着林宗吾展现力量,那天下第一的豪迈与霸气,同样令得卢显心中的热血,澎湃不已。
他这些年来战战兢兢地捶打自己的武艺,也有许多的时候,活跃于卖命厮杀的前线,对于自身的艺业,亦有骄傲,然而……这一刻他终于见识到:世上竟有如此境界。
他做出了决定,也已然想得清楚:当此乱世,遇上事情若还不能勇猛精进,将来这天下,又岂能有自己人等的一席之地?
更何况,那圣教主林宗吾率领的大光明教精锐已然决定出手,眼下又是四打一的局面。未来公平党上千万人混战,战场上勾心斗角,结果或许难料,但在今日的江宁城,何文留下的区区力量,又能翻起多大的浪来呢?
他振起长刀,霍然起身,向后方十余名李家村的青壮,说明了自己的选择。这些人便也当即拔刀,予以相应。他们这些时日随卫昫文的命令行动,也早已是见过血海、杀人如麻的“天杀”部属,此时卢显或许还有些事情需要思考,对他们而言,却反倒没有多少问题需要纠结。
无非是过去杀人而已。
“……今日之事,自有各路高手冲杀在前,尔等听令而行,必先求自保,再伺机建功……我等出发后,余者守好街垒,待异日此间太平,附近几个坊市,便皆归我等所有。诸位……”
他扬起刀锋:
“去求一场富贵吧——”
众人齐声呐喊。
听得这边动静,坊市那边的众人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朝这边望来。有人挥了挥手,坊间留守的青壮、妇孺便见这作为顶梁柱的十余人提着钢刀,去谋一番兴旺了。
转过身去卢显回头看了看,随后,又回头看看,他伸手朝这边指来,骂道:“狗子!你不许在路边拉屎了!”
之前折腾了一晚,此时蹲在路边拉屎的孩子揉了揉眼睛,随后捧着屁股跑开。
一群嗜血的刀手笑骂一阵,走向象征着厮杀的远方。
但这世上的一切,本就是由厮杀而来,于是他们坚信,这一次,他们仍将满载而归……
……
辰时二刻。
况文柏挥起单鞭,将一名中年女人打倒在血泊当中。由于对方穿的衣服挺厚,这一鞭并未将对方直接打死,女人在血泊中爬行,周围一片混乱与血红。
如果鼻子还能闻得到,这个时候他应该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但这一刻,因为鼻子坏掉,他的嗅觉失灵了。他也不知道这样的状况带给他的是烦躁还是解脱,但无论如何,连续多日的病休暂时的停止,他再度参与到不死卫的任务当中来,这第一个任务非常轻松,敌人的弱小、惊慌的尖叫令他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鼻子虽然坏了,但他已经打造好一张狰狞的面具,面具套住了脸的下半部分,吃饭的时候得摘下来,但总的来说,这个形象让他更添了几分高手、甚至魔头的气质,让人望而生畏。
在江湖上,让人怕总是一件好事。
并且在多日的修养之后,如今第一次杀人,身手并未感到有多大的腿步,甚至于因为两次受到偷袭,他的精神更为紧绷、反应也更为敏锐,这是武艺有了更多突破的象征。
他将钢鞭在手中晃了晃。
这是清晨开始对“怨憎会”一拨成员家属的突袭,如今厮杀与搜捕已进入尾声。不远处队长大步走了过来:“快一点快一点,眼下只是热身,你们慢吞吞的作甚!待会跟随林教主,还有正事、大事要办呢!都给我快着点——”
地上的女人在往前爬,况文柏笑了笑,挥起钢鞭,打爆了对方的头。他将尸体翻过来,在对方怀里摸了摸,掏出些金银塞进衣服,方才向外头走去,作为副队长,他便也喊了几句:“都给我快些——”
众人便将屠杀草草收尾,随后又放了一把火,方才穿过街巷,朝最近出的一处聚集地过去。
进入驻地,一队一队穿着类似衣服的武者也都已经陆续朝这边集合,人们在校场上碰头,相互闲聊的,都是今日凌晨一场大战的情况,一道道的身影说起孟著桃的反叛、行刺,又说起圣教主的无敌,再说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何文那厮……他到底想干些什么啊?”
“哈哈……他想出个衙门,来管我们……”
这样的话语当中,来去的一队队人马身上、武器上也大都沾有鲜血,况文柏站在一群高手当中,看着这一切,他深深地吸了口气。
公平党五方的决裂即将开始,天下英雄聚首。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恐怕都将是整个江湖上,最大的一场盛事了。
不死卫,云集而来!
……
深秋的肃杀推散晨曦,又鼓动风云。
江宁城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事项的端倪便开始出现在人们的眼中。
“不死卫”、“天杀”、“阿鼻元屠”、“龙贤”、“蜉蝣”、“白罗刹”、“天宝阁”、“镇海卫”、“无生军”……一面面在过去便显得骇人的旗帜,到今日似乎飘得格外密集。
一队一队的人开始从不同的方向聚集。
又有一队队的人格外谨慎地朝不同的方向散去。
一些不同势力的人们走过街巷,都像是怀着难言的恶意。
靠近城门的地方拥挤起来,人们焦急地等待着过境,但在许多的地方,出城的名额像是限死了一般,大量人群等待半天,也不见前方有多大的动静。
因为这次结盟而从各地过来的各个势力的使节们在各自的地方等待着事态的发展,也有的人去往城市中央,在一些闹事的茶楼酒肆间,等待着事态的发展。
察觉到不详端倪的人们忙着回家,忙着筑起街垒,街头上的人们迷惑地感受着这一切。而在这样的人生百态当中,曾经名为五湖客栈的废墟前方,小小桥洞边的三道身影找来了铁锹,缓慢而随意地在地上挖着坑,其中,佝偻的薛进与名为龙傲天的少年满身都是在河里沾染的臭气。
少年一面铲土,一面说着跟城市当中的状况并无任何关联的事情。
“……华夏军就这样呢,在小苍河开始了跟金人和伪齐朝廷的三年大战……”
他口中讲述的,是有关于那西南大魔头宁毅在离开江宁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或许是因为接触得太多,少年的语气平静而轻松,与说书无异,一旁自称敲过宁毅头顶的薛进静静地听着,偶尔身体会因为难受而颤抖一阵,而在另一边,嘿咻嘿咻挖坑、出力最多的小光头则听得最是兴致盎然,时不时的瞪大眼睛,发出“啊啊哦哦”的感叹声,有时候华夏军在与敌人的作战里取得了胜利,他还会伸出双手,用力鼓掌。
这些讲述在某些时候也会涉及到大魔头家中的状况,包括一些苏家人的近况,当家主母苏檀儿的英明神武,以及苏文方、苏文定、苏文昱、苏雁平等人负责的一些事情,或许是因为过去也跟苏家这些一度并不成才的亲族认识,说到他们如今的状况时,薛进的反应最为激烈,有时候流下的眼泪,便不是为死去的月娘了。
仍未吃早餐的三人准备挖一个坑,将月娘埋掉。
虽然将想要自杀的薛进从河里拖了上来,但对于接下来该怎么办,宁忌的心中并无想法,说出自己从西南而来的事情后,他也只能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将父亲这些年来的经历与作为再细细地给薛进说上一遍。可这样有什么意义呢?他自己也想不到。
而再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在长期的伤病当中拖延如此多的时日,桥洞下接近油尽灯枯的,又何止是月娘一人。在埋葬月娘之后,如何劝说他活下来,又或者说,为什么要劝说他活下来。
更进一步的事实是,劝说他活下来,他就能活下来吗?
他想不清楚这些,口中只能平静地将能说的事情一一说出,如此过了许久,也不知什么时候,一直在慢吞吞干活的三人将月娘的尸体放进坑里,河滩上方,道路不远处的喧闹声,已经渐渐变得明显。
“这大早上的,又干什么了啊……”
这城市的上午,喧嚣的声音并不是刚刚才起来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有人在这条路上走来跑去,附近废墟当中扎营的那群人神态焦虑,偶尔说起话来,声音也大,大抵是在说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于是他们便哐哐哐哐的敲打废料,又做栅栏,又堆垃圾,很是烦人……
而这一刻,有更为明确的声音,朝着这边蔓延而来……
……
九月二十二,上午,巳时一刻。
原本在城市中央大武馆外等待比武大会召开的绿林人们,没有等到大门的敞开。
由于情况的诡异,此刻在这片街道上聚集的人不算太多,又有一些人过来之后去到了附近的酒楼茶肆之中,坐在窗户边上一面窃窃私语,一面看着事态的变化。
“……我就说了,要出大事了。”
“……费了这么大劲,昭告天下,这四强都决出来了……突然不办了?”
“……不办也该有个通告啊,这公平党的脸往哪搁?”
“……在天下人眼前,面子落地喽。”
“……确切的消息是,五方要打起来了。”
“……听说大光明教林教主,昨晚在城南出手了。”
一阵一阵的低语与议论之中,时间抵达了过去开场的正点。部分人起身准备离开,随后,他们看到有一小队人马奔行而来,这些人背后的旗帜,属于“公平王”,“龙贤”。
这小队人马抵达大武馆前方的广场,下马之后便在路边的告示栏停下,取出一张告示,朝那里贴上去。
“那是什么……”
看热闹的人们一阵迷惑,但随即便有人看着上面的内容,大声复述起来。
“公平王令——”
“……有鉴于公平党过往诸多不法、不尊《公平典》行事,滥杀无辜之现象……现设公平党监察司……可依法令,监督天下公平党人任何不法之事,有告必查、有查必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好像说……公平王设了个新衙门……”
“……今由监察司副掌印徐勇为总理江宁一地监察事务……从今日起,其办公所在即设于江宁旧武衙门……即日起,凡于公平党辖境有任何含冤,皆可至此处,击鼓鸣怨……凡手头有任何公平党人不法行凶罪证者,可至此处,上报拿人……”
“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
人群之中,有人皱眉、有人疑惑,也有人退向后方,脸上露出一丝恍然的神色。便也在此时,只见侧面有人抡起一面大斧,朝着那告示栏的柱子上劈了过去,只听得轰然巨响,街头木屑飞溅。
方才贴下告示的几人此时尚未走远,在那边回过头来,为首那人陡然拔刀,而附近的人群里,有人挥舞巨锤向几人砸了过来,为首那人猛然避开,后方一人却避之不及,被砸得吐血飞出。
当是时,这街道的前前后后只听得无数的声音爆响而起,有人挥斧、有人挥槌、有人拔刀、有人出剑,一些绿林人纵向远处,另一些原本混在人群当中的身影,在刹那间开始对杀。
方才挥槌将贴告示的成员砸飞的巨汉,一拳打倒了后方偷袭的身影,又将另一名瘦高个子踩在了地上,他的同伴突袭这些贴告示者的同时,不远处的告示栏旁,那挥舞巨斧的身影被冲上来的两人用剑刺穿了,这两人随即又被后方的人突袭,数道身影杀成一团,四五人在第一轮凶戾的砍杀中倒下。
刹那间的兔起鹘落,偷袭与对杀,街头血腥气弥漫,也有一道道的身影随即散开、对峙。众人听得那挥舞巨锤的高手内力迫发,嗜血的声音响彻街头:“我乃‘阿鼻元屠’帐下‘巨灵神’左浩!现正告天下——何文为妖言所惑,未得公平党各方允可,私发乱命,公平党中伸冤一事自有人主持,却轮不到他何文借机杀人!今日的江宁城,此乱命,不许有人贴——”
同样的声音在贴告示的那边响起来:“你们这是反叛——”
那告示栏边,有带血的身影摇摇晃晃地站在了前头:“我乃‘读书会’栾白。今日谁欲毁此令,便从我身上跨过去!”
远远近近的人们目睹着这一幕。
血腥的厮杀展开。
同样的时间,混乱的城市当中,数十拨的传令人纵马而行,将公平王一意孤行下发出的这道影响深远的命令,传往城市的一处处主要街道,在这些骑士的周围,随即出现一拨拨的厮杀与对冲。
公平王要将这样的命令,发到所有人的眼前。
而其余四王,要将这坚决的杀戮与对抗,展现给天下诸方。
……
桥洞一侧,三道身影将尸体缓缓埋进了坑里。他们还没开始填土,便看着满身鲜血的骑士一面呼喊、一面策马奔跑过去了。
“……他说了什么?”
“……喊……冤?”
小和尚眨了眨眼睛。
……
城中中央靠北一些的地方,过去属于武朝的老衙门墙漆剥落、门庭半毁,但从昨夜到此时,已经渐渐清理开地方。
新建“监察司”的副掌印徐勇为是一名身材干瘦的中年男人,他打扫了衙门前的道路,洒了一些清水。跟他呆在这里的人并不多,一队士兵,几名文书,甚至撑不起一个小官府的配置,但他并不在意,只是站在衙门口的台阶上,等待着人过来。
没有普通百姓过来。
一道道的身影从不久前开始,就在朝老衙门附近的道路上聚集,这一刻,大量的旗帜开始在这衙门附近的数条长街之上招展。“转轮王”、“平等王”、“高天王”、“阎罗王”的部属们有条不紊地封锁了附近的每一条道路,守好了周围院落的每一处城院墙。
“转轮王”麾下执掌“不死卫”的“寒鸦”陈爵方;“平等王”麾下“人字号”大掌柜金勇笙;“高天王”麾下大先锋“开山将”罗彦;“阎罗王”麾下“阿鼻元屠”掌刀人彭天罡等陆续过来,与徐勇为打了个招呼。
“何文疯了……”
“以一叛四,执意要搞个新公平党,他说,今日有人能走到这里来喊冤……”
“大伙儿说,没有可能……”
“那今天,大家便要仔仔细细地,瞧个清楚……”
一条条的街道、一处处的庭院,旗帜飘扬,包括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在内的一名名高手,都逐渐的进入了约定好的位置,有人筑起街垒,摆开拒马,数以千计的绿林人、公平党各方的客卿与高手,将这衙门方圆里许的范围,围成了森严的堡垒。
堡垒的外围,在每一处街头巷尾,人们开始观望这一切。普通的百姓惴惴不安,好事者们心潮澎湃,从各地而来的势力代表们冷眼观望,也有大量的绿林人,在那一扇扇招展的旗帜与名号当中,就感受到了沸腾的热血,或许只有一路打到比武大会决赛的几名高手,会在这里感到怅然若失。
公平党尽起江南千万的资源,走到这一刻,终于决裂。而在这一片已然建好的浩大舞台上,整个天下,会看见世道人心的端倪。
零零碎碎仿佛热身般的厮杀正在城市的远处蔓延。
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出“转轮王”方执守的壁垒,开始在街头说话。
“我乃‘大光明教’护法,‘天刀’谭正!江宁大会,本为公平党诸方会盟,共同商议将来之事,然何文为读书会妖言所惑,一意孤行,图谋夺权,他建此所谓监察司,为的便是清除异己,要公平党各方不经商议,便听他一人之令……此人权欲迷心,已然疯啦——”
他的声音随着内力迫发,远远回荡,与此同时,城市各处的类似宣传,也已经开始。
“猴王”李彦锋一身青灰短打,行走在“堡垒”外围的街道上,注视着路面上,酒楼、茶肆间的一张张面孔,偶尔会记住几个可疑院落的位置……
丁嵩南在远处的屋顶上,以望远镜张望城市的景象……
张罗好使团成员离开的路径后,安惜福稍作易容,一路走向城市当中渐渐开始变得狂暴的地方,他在寻找失踪的使团成员……
谭正高声嘶吼的路口一侧,安惜福所寻找的目标正与游鸿卓一道穿过道旁的行人,某一刻,甚至与在周围巡弋的“猴王”擦肩而过。
此刻的人群中,周围各种各样的身影都带着自己的意图,背刀的游鸿卓与身材高挑的梁思乙也并不显得格外起眼,他们在附近转了一圈,也都看到了谭正、陈爵方、不死卫……等各种各样的存在……
四师兄况文柏戴着遮住下半边脸的狰狞面具,正在这片“堡垒”外围一处宅子的二楼上,睥睨着附近街头的情况,他单手扶着钢鞭,由于样貌奇特,也格外显得威风凛凛……
数得出名头的,说不出名头的人,从各地而来的数十上百支大小势力,无数的揣摩与恶意,已彼此交缠在一起。
随着人的聚集,远远近近的屋顶上,渐渐的都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身影。在岳云、银瓶等人的拱卫下,左修权走上小广场角落中的一处茶楼,随即,发现了意外的身影。
他笑呵呵地走了过去,朝对方以及周围人抱了抱拳,在桌边坐下。
“钱八爷,久违了……”
老人的话语中,从茶楼窗口向外望去,江宁城的上方,是铺展如林的旌旗。而当中最为显眼的一面,便在众人拱卫中象征着大光明教教主林宗吾的战旗,它带着过去多年间“天下第一人”的威压,犹如煌煌烈日,便要居中镇压下此刻江宁城内的一切波澜。
集合整个江南最为精锐的武者群体,居于数千人之中,这是过去的周侗都从未有过的地位。
……
“宁人屠未至,你们拔得掉这面旗吗?”
双方进行了一些友好的对话。
某一刻,左修权好奇地问了一句。
茶楼中安静了下来。
某些年轻人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被老头子我伤到自尊了……
老头子我就是太直言不讳啊……
左修权拿起茶杯,心下明了,且反省。
“呵呵,也不是什么大事,江南的局势,与江宁这边,牵扯已不多了……”
他作为年高德劭的老人家,笑着安慰了一句。
钱洛宁在那边想了想,偏过头来。
“左公,这个……我们不是来打架的……”
“老头子我懂……”
左修权笑着,与对方礼貌地笑在了一起。
……
某一刻,他们从位置上站起来。
……
狂澜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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