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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梦神

    暮子河畔终年积雪,河面上萦绕着淡粉色的烟雾,恍如仙境一般。

    可这却是一条死亡之河,河面下浸着无数尸身,不腐不烂,仿佛沉睡的人。

    从这些沉睡的尸体上,长出了墨黑的杆子,破水而出,满河花开似血。

    一花两瓣,花瓣拢在一起,形同杯盏,花瓣上有两粒豌豆大小的黑洞,像被火折子烫出来的疤。

    你仔细看,又会发现,那并不是破洞,而是薄薄的花瓣上长出了一双黑魆魆的眼睛,眼睛下方,慢慢撕开了一条小指长的裂缝,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操作。

    一根杆子上的两片花瓣,彼此挨着拢着,正张着嘴巴在小声争吵,便如那被扔进骰盅里摇晃的骰子,丁零当啷,嘈嘈切切。

    暮子河里的尸身不腐,魂魄沉睡十年之后,善恶分离,从心口的地方,冲破皮肉,长出一善一恶两片花瓣的食尸花。

    善恶两两相对,看到的只有对方,却不知这河里,有多少这样的花瓣。

    “你他娘的!”

    “你骂人?”

    “骂的就是你,瞧你那怂样。”

    “你,你,你……”

    “我,我,我怎样?他娘的,老子最看不惯你这畏畏缩缩的德性,当初要不是你的愚善,老子能变成这副鬼模样?你还有脸哭,老子锤死你!”

    “你这蛇蝎心肠的小人,坏事做尽,要不是我行善积德,你早入了那拔舌地狱,还能逞这口舌之快?”

    “他娘的,这副鬼样子,还不如入拔舌地狱,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对了,韦成德呢?韦成德那个老贼在哪?老子要锤死他……”

    这是一朵今年才开的花,花瓣还十分娇嫩,想来是十年前坠河之人的尸身。

    食尸花并非只开一季,花虽谢了,但十年之后还会再次绽放,就好像沉眠之人被唤醒。

    整条暮子河,目之所及,开满了食尸花,在淡粉色的烟雾中,殷红似血,铺了满河。

    每一朵花都在争吵,无数细碎的声音凝聚在一起,又被雾气吞没,只听得在河面轻声呜咽的风声。

    “噗通!”

    有人落水。

    “传说除了魇灵,进入暮子河的人没有能活着上岸的,这小丫头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不过这好端端的,她为何要跳河?”

    “简城主别过去,暮子河的水沾不得,她已经没救了……”

    暮子河上的食尸花突然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鬼哭狼嚎般,花枝乱颤,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片刻之间,满河的食尸花像泼了油的烈火,轰然燃烧起来。

    那些人面花瓣,在熊熊烈火中,像一张张狰狞扭曲的脸,痛苦挣扎,仿佛被什么东西吞噬了魂魄,瞬间化入火海,灰飞烟灭。

    令人心悸的尖叫声消失了,暮子河上的淡粉色烟雾消失了,食尸花也消失了……

    漂浮的黑色灰烬下,叶倾雨缓缓往水底沉去。

    十万魂魄供养,十万食尸花献祭,千年期满,血玉问世。

    她一路赶来,穿过茫茫雪海,被这胸腔里的灼热欺得死去活来。

    血玉终于离开她的身体,可她,却也要死去了。

    ……

    雪原寂寂,天穹一轮孤月。

    有人吟诗:“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

    叶倾雨睁眼,见一人紫袍翩跹。

    “你是谁?”

    那人背对叶倾雨,声悠而远,“有个傻子找我讨了一个梦,我本不愿多管这档子闲事,但他送了我一样物什,倒还能入我的眼,说吧,你想活不想?”

    能活着,谁愿意去死?

    “我不想死。”

    紫衣人振袖,一道蓝光从广袖中掠出,落在叶倾雨身前的雪地上。

    是一颗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珠子。

    淡蓝光辉流转,拔地而起,轻轻攀上叶倾雨的手腕。

    沁凉的触感让她心神微凛,抬眸时,紫衣人身边,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头小猪崽。

    猪?

    叶倾雨眨了眨眼,小猪崽冲她咧嘴狂奔而来。

    “慢慢,慢一点,当心摔着。”紫衣人终于转身,玉质金相,俊逸出尘,满脸老父亲的担忧。

    慢慢一点也不慢,小短腿刨得碎雪乱溅,扑进叶倾雨怀里时,拍了她一身雪沫子。

    紫衣人突然沉了眉,他仔细打量起叶倾雨。

    听说这个地灵姑娘在石塘城将军府当了十年的下人,大抵是吃惯了苦头,十六岁的姑娘家,身子骨十分单薄。

    一身破旧的牙白粗棉布衣,根本抵御不了北地的严寒。

    她的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唇角溢出一道殷红的血渍,心口的衣衫被血染红,看上去十分狼狈。

    唯有那双眼睛,如寒星映秋水,好似有摄人心魄的魔力。

    紫衣人收回依附在叶倾雨手腕上的珠子,幽蓝的珠子对着天边朦胧的月,紫衣人沉吟片刻,轻叹道:“你竟然是魇灵。”

    魇灵?

    她不是地灵吗?

    怎地变成了魇灵?

    叶倾雨怔怔看着眼前这神仙一般的人物,愈发捋不清头绪。

    “你的心脉被血玉所伤,原是药石无医,本以为是件麻烦事,没想到你竟然是魇灵,如此,这事就好办多了。”

    “你能救我?”血玉从她身体中剥离那一刻,叶倾雨觉得自己是要死透了的。

    “你可知魇灵十愿?”

    “不知。”

    紫衣人掌心朝着叶倾雨,他的掌纹从手腕处往五指蔓延,好似凋零的花枝。

    幽蓝的光晕从他的掌纹间渗出来,铺满整个掌心。

    只见他轻轻摇动手腕,蓝光便如水波一般,缓缓往叶倾雨涌去。

    小猪崽从叶倾雨怀里跳下,跑回它主人身边。

    叶倾雨只觉脑海一阵翻腾,闪现出很多陌生却又熟悉的画面。

    那是十年前,被人抹去的记忆。

    是她六岁之前的记忆。

    在暮子河北岸,在魇灵族。

    暮子河,非魇灵一族不能渡。

    六岁的叶倾雨,在暮子河中救起一只灵鼠,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再回首,已是十载光阴流逝,而这十年,对于叶倾雨来说,是一场噩梦。

    “原来如此。”紫衣人收了灵息,望着茫茫雪原,复又叹道:“没想到此间,竟有变数。”

    叶倾雨手心刺痛,她抬手,便见自己的掌纹,变得和那紫衣人一般。

    紫衣人道:“你身上的封印已除,想要活命,唯有成神。”

    “神?”

    “去人族,达成魇灵十愿,成为梦神,跳出生死束缚。”

    “您是梦神吗?”

    紫衣人没有回答。

    叶倾雨又问:“是谁向您讨了一个梦?”

    她想知道,是谁要救她。

    “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傻子罢了。”

    “……”

    “你往人间去,他自会去寻你。”紫衣人抱起小猪崽,长袖轻拂,积雪被风扬起。

    叶倾雨抬起胳膊遮挡,这风去得快,再睁眼时,她的眼前已不见紫衣人的身影。

    而她,也从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