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有不公,所以逞侠名。
侠不是从来就有,亦不会莫名消亡。自东周诸侯并起、礼乐崩坏,侠才脱颖而出。传至后世,渐渐有了许多用武之地。
刺秦别易水,救赵挥金槌,可谓萍踪侠影、江湖滥觞。及至秦汉晋魏,若当朝酷戾、凌虐生民,往往便有侠士奋臂挥剑,上斩昏君,下诛佞臣。天下分合,国朝更迭,越来越多的侠成了士、士做了侠,混迹在滚滚洪流中,催动着兴亡废替……
苏绵听完,沉吟良久,也不由嘉许道:“夕儿,你这般年纪便有这番见解,已是殊为难得。只盼他日你行侠仗义前、多想想你那含辛茹苦的娘亲,既能救人于水火,也要保自己无虞。
我瞧你眉宇间黑气未散,担心那‘暴雨梨花针’之毒、还暗藏着什么古怪。不妨叫婶婶也瞧一瞧,总不要留下什么隐患才好!”
说话间,苏绵步履轻移,已行至杨朝夕身前。先拉起他左臂,几根手指在腕上一搭、细细感受了半晌;随即拾起他右臂,同样切过脉象,才缓缓舒了口气。
杨朝夕赧然道:“婶婶好娴熟的诊脉手法。倘或小道尚在山中时、肯多用功修习岐黄之术,今日也不必劳烦婶婶出手啦!”
苏绵笑道:“不过是久病成医罢了。”
转头又向一旁的张打油道,“看脉象却是无碍了。只是不知那‘暴雨梨花针’上、到底喂的什么毒药,竟能顷刻间便令人半身麻痹,却一时半刻又不伤及性命。”
苏绢绢早扶着刘木匠,引了郑六郎、杜沙洲,悄悄溜去了后堂,想来处理创口去了。是以此时铺肆前堂中,只剩下张打油还陪在一旁。
见苏绵开口,当即探手下去,就杨朝夕小腿肚上、飞快拔出一根银针来。先探在灯火上略略一烤、才凑到鼻下微微一嗅,露出了然之色:
“呵呵!若是旁的毒药,小可未必识得。不过这银针油光乍亮、又有股清幽气味,定是淬了‘曼荼籽油’。此油以曼荼罗种籽压榨而成,既是良药、亦是奇毒。中毒处迅速麻木,且毒会随皮肉、经脉蔓延,直至传遍周身。若毒量不大、又无解药,十二时辰后亦会自解;可若毒量够大、或中毒后落入敌手,便是凶多吉少。”
杨朝夕不禁奇道:“江湖皆言唐门用毒、天下第一,‘暴雨梨花针’更是凶名赫赫的暗器,怎会只淬了点蒙汗药?难道唐门弟子出手,也会手下留情?”
张打油捋须笑道:“杨少侠此言差矣!唐门中人行事,向来亦正亦邪。他们之所以不当场将你射杀,一来是为节省银针,二来是想用你来拖累‘贱籍四友’、以便尽数灭杀。倘或这‘暴雨梨花针’再多上两倍,你这双腿便要废掉;再多上十倍,神仙也救不活你。”
杨朝夕只觉一股冷意从尾椎窜起、直冲后背,登时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原来人心之毒,更胜毒药。今日若非张大侠出手,我与四位兄姊、怕要尽数折在那颍川别业。”
说着、又将方才装着解药的瓷瓶摸出来,递给张打油道,“张大侠可否嗅得出,这奇苦无比的解药、又是由哪几味药煎成?”
张打油接过一嗅、便递还回来,粲然道:“难道杨少侠想照方抓药、煎成汤剂,以备不时之需?”
杨朝夕挠挠头道:“有备无患嘛!保不齐哪一日又撞上那唐门六子飞针害人,便可用解药来救。”
张打油颔首笑道:“难为你想得倒长远。呵呵!这解药倒不复杂,只须绿豆四钱、金银花两钱、连翘一钱,清水三碗,文火煎成浓糊,晾至微凉。再加龙脑香、薄荷汁、胡麻油适量,调配成稠状,灌入瓶中贮存即可。”
杨朝夕听完站起、抻了抻筋骨,抱拳道:“小道谢张大侠答疑解惑。方才一番行功运气,已觉身子渐复,叫苏婶婶和张大侠挂心啦!”
苏绵忙笑着摆手道:“夕儿莫再客套。时辰不早,委屈二位便在巧娘白日打盹的房中歇一宿,明日起来、再烹茶闲论如何?”
杨朝夕、张打油闻言,当即道了声“叨扰”,便在苏绵指引下,穿过后堂、进到一处宽阔院落。
院落东面娇声切切、烛火莹莹,显然是朝元布肆中女子学徒的居所。院落西面只两间房舍,一大一小,大的那间已掌起了灯烛,苏绢绢、郑六郎的对话声从里面传出,显然还在为刘木匠医治外伤。
客随主便。两人也不挑剔,径直钻进那间小一些的房舍。
两人也不掌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脱下屐履,拍了拍酸胀的双脚,便在一方不大的木榻上坐下。登时一阵淡淡香气从身后传来。
扭头看去、隐约是一套叠得方正的被衾,上面压着只竹篾编成的凉枕。一条绸帕、一把团扇置于枕侧,香气便是从那里发出。果然是女子闺房才有的物什。
杨朝夕忍不住深吸一口,只觉沁人心脾。不料小腿肚却磕在了木榻上,顿时疼得他浑身一颤、龇牙咧嘴。才想起小腿肚上、还有些银针未及拔出,只好转头向张打油道:
“有劳张大侠……去隔壁借些金疮药、素纱布来,这些银针还须早些取出,免得化脓生疮。”
张打油哭笑不得:“杨少侠也算是去过花魁雅舍的风流人,怎么进了一个小丫头的闺房、便这般忘形失态。连腿伤都忘记啦!”
说话间重新坐起,摸到灯盏、也点了起来。不理会杨朝夕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打起帘子便出去了。
少顷、又回到屋舍,却见杨朝夕已忍痛拔下银针,将两只裈管挽起、露出血淋淋的小腿。粗略一瞧,至少也有十几只黑洞洞的小孔。血水自小孔洇出、纵横交错挂在腿上,一直流到脚踝。杨朝夕已撕下一块袍摆,不停擦着脚踝处的血渍,免得沾污了簟席。
张打油赶忙上前,将一块纱布用酒浆打湿,小心给他擦拭起来。待擦得干净些,便嘱他就榻上俯卧下来,旋即将金疮药轻轻掸在一处处小孔上,再用纱布包好。
忙过这些,杨朝夕终于长长舒了口气,小心向榻里挪了挪,给张打油腾出两尺宽的余地。
待他挥灭灯烛、徐徐躺下,杨朝夕才终于忍不住试探道:“张大侠诗文又好、武功又高,兼精商道,必非池中之物!小道冒昧猜测,大侠千里迢迢跑来洛阳,想必不光是开油坊这般简单罢?”
张打油却似洞悉了他心中所想,当即笑道:“杨兄弟,你也莫再叫我大侠,唤声张三哥便可!张某夜入颍川别业,的确不是冲着那如水剑去的。而是受一位老友所托,预备仔细查查那元载、为何要在洛阳城中强征木匠。且有些木匠有去无回,确是叫人起疑。
至于张某来神都,自然不光是要做油坊的买卖,还要去一处旧园子瞧瞧,凭吊一位故人。蓟州之乱后,我们便失散啦!这么多年音讯全无、也不知是生是死,有没有回来洛阳寻我……”
杨朝夕看他黯然神伤的模样,想来那位故人,不是张打油的至亲兄弟、便是挚友知己,且只怕早已故去。当即出言宽慰道:“张三哥!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倘或你那位故人还在,定然不忍看你这般。
近来神都洛阳,多有江湖游侠、绿林豪客闻风而至,携刃入城。小道确是误以为张三哥、也是为那‘神都武林大会’而来,要去四方台上与中原群雄争个高下。”
张打油苦笑一声:“蜗角虚名罢了,反不如蝇头小利来得实在。之前在月漪楼,张某见杨兄弟诗文俊秀、才高八斗,实是钦羡至极!张某虚度数年,却是志大才疏,只会信口胡诌、博人一笑,连篇诔辞祭文也写不出,实在是心中有愧……”
杨朝夕想要再劝慰几句,却发现自己竟已语塞词穷。
张打油声音渐低,仿佛已然睡熟、又似是陷入回忆,口中发出梦呓般的字句。既不像诗、也不像赋,长短不一,倒似小民说的大白话:
“愁云纠结绵延,驻足在旧园。
雨摇摇,风片片,风雨纠缠。
错综了轨迹,拨不开的弦。
旧园偏无动于衷,这样一场愁怨。
园草和着雨的残躯,凌乱。
草外锈迹斑斑的铁栏,久远。
噙着水,湿的藤蔓;
附了苔,绿的秋千。
街头巷陌空流连,
思绪千回百转,只负手喃喃。
裙钗犹记昔年,花冠慵懒,新睡妆闲。
不是鸟雀肃穆的日子,
廊檐下啼啭,莺的语言。
柳影隔岸,翠色在池底纠缠。
今年似去年,才又十年,无意潸然。
一事无成日,枉自羞惭;
双泪落筝前,欲语难言。
耐不住酒冷衾寒,月隐灯残!
伏案、把不稳了杯盏,却呼小鬟。
醉里长吁短叹,醒时节还在旧园。
才晓得、荒废已久的怀念,
死灰复燃……”
杨朝夕蜷在榻上,听了半晌、不觉间竟也滚下泪来。这长短错落的词句,非但不显俚俗,反而浸透着浓浓伤感。果真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荡气回肠之余,竟有种“别意与之俱短长”的韵味。
转头再瞧时,张打油却已沉沉睡去。一道晶莹的水光挂在眼角,犹未干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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