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瓦伦蒂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9月23日的傍晚。
那时她正乘着慢速火车,从市郊返回自己在城区内的住所。
车厢外是大片裸露着的农田地表,两月前当她经过这里时,这一带还是大片金色的麦浪,那是已趋成熟的春小麦,它们在七八月刚刚被收割。
而今冬小麦已经播种,田垄间青绿色的嫩芽静悄悄的,它们要经过一个漫长的深秋与隆冬,在明年三月才能长成。
她取出相机,打算拍几张照片记录,但当眼前景象进入镜头,那些近处和远处的信号塔就显得格外刺眼。
幅员辽阔的第三区内一共有47处宜居地,它们集中分布在中北部与南部,形成两片各自繁荣的居住区。倘使有这样一个人,他在过去的八年间孜孜不倦地在第三区宜居地内的各条道路上穿行,那么他所发现的最大变化,恐怕就是道路边立起的信号塔。
这些信号塔通体银白,各自独立,它们的底座是正方形的钢架,一层一层鱼骨状的金属架沿着中心铁杆向上堆叠,每一座信号塔至少有五米高,三米宽。
它们原本遍布于隔离带——也即宜居地与荒原之间的无人区之中,但近年来AHgAs未雨绸缪,着手将它们引入宜居地内,用以搭建更加完善的监测网络。
由于这些大家伙与宜居地内的建筑风格格格不入,当信号塔刚刚出现在宜居地时,许多居民专程跑到城外来与信号塔合影。报纸上有建筑评论家感叹,这些外观离奇的东西要么属于遥远的过去,要么属于还未到来的将来,总之不属于现在。
那些建筑评论家至少说对了三分之一。
通过这些信号塔,AHgAs不仅能精确定位每一位水银针的坐标,而且能够识别一切高速运动的事物:如果有螯合物从中穿行而过,附近的水银针工作站能迅速识别并作出反应。
和八年前战战兢兢面对荒原螯合物潮的时候相比,人类用以抵御螯合物的盔甲也愈加坚固。尽管这一切指向了一个糟糕的可能——迟早有一天,歼灭螯合物的战场会延展到宜居地之内。
也正因如此,每当瓦伦蒂看见有人兴致勃勃地站在这些信号塔下合影,她就不可避免地感到一种微妙的冲突。当这些庞然大物骤然进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人群中似乎没有谁去细想它意味着什么,大家就已经兴高采烈地围观起来。
“滴——”
瓦伦蒂的遐思被手机的提示音打断,她低下头,发现自己收到了一封紧急通报邮件。
发件人:004号办公室<As@>
日期:23/09/4631
收件人:瓦伦蒂
邮件标题:关于尼亚行省相关水银针的社会关系排查通知
正文:
亲爱的瓦伦蒂·维京女士,
我们在此遗憾地告知您,昨日深夜,尼亚行省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凶杀案,为尽快查明真相,请您于今晚6:30以前,前往布鲁诺市的或,我们的排查小组将就您过去的社会关系询问一些问题,请您如实作答。
如不能按时抵达,请联系您的直接上级,并告知您方便的时间、地点。
注意:不要回复此邮件。
AHgAs004号办公室
读完全文,瓦伦蒂眉头紧锁——004号办公室主要负责水银针内部的纪律整肃,来自它们的邮件通常是一些主题抽象的学习文件或内部违纪公示,很少有这样具体的通知。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收到了新的简讯,来自她的同事艾娃。
艾娃:@瓦伦蒂亲爱的,你收到004发出的邮件了吗?
瓦伦蒂:收到了!
艾娃:你今天是不是出城了,来得及吗?
瓦伦蒂:对,我现在就在火车上……这趟车应该是6:12到站,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能在6:40前赶到拉格工作站吧,虽然会迟到,但不会耽误很久。
艾娃:用不用我顺路捎你一段?我开车过去刚好能路过布鲁诺北站——你是在那里下车吧?
瓦伦蒂立刻回复了一串感谢的表情,并给出了自己具体的车次信息。
6:17,瓦伦蒂坐上了艾娃的车,两人一起向拉格工作站驶去。
艾娃是瓦伦蒂在尼亚行省认识的第一个同事,也是目前她在这里关系最好的伙伴。
下个月艾娃就满七十二岁了,她在五十六岁的时候才正式从前线退役,转向后方的文职工作。
对大多数退役的水银针而言,前线充满血与泪的战场固然残酷,但宜居地内的生活也并不那么令人艳羡。
在这里充斥着另一种战争,后方的“敌人们”手握着凡庸之刃——冗余的官僚体系、复杂且众人心照不宣的办事规则,千丝万缕、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面对这些局面,许多初来乍到的退役者常常感到自己像是被绑在砧板上,被人一刀刀地凌迟。
但这些问题对艾娃来说,显然不值一哂,她在这里的生活,应该过得非常好。
瓦伦蒂第一次遇上艾娃的时候就有这样的直觉——对大多数人而言,衰老会使他们的脑子变得糊涂,进而让他们在日常生活中多出几分慈祥、和蔼的气质。
但对艾娃来说,一切正好相反。
衰老削薄了她的脸颊,既让她的眼角与唇周布满了蛛网一样的皱纹,也让她脸部的线条彻底脱去了年轻时的丰盈,变得严峻而硬朗。
在她宽而饱满的额头上,浅V型的银发梳理得非常齐整,它们总是以一个固定的角度偏向一侧,底下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时常半睁着,仿佛对许多事情都漠不关心。
可是一旦谁引起了她的兴趣,那双眼睛就倏然睁开,那时,她舒展的肩膀,挺直的背与微昂的下颌共同组成一个庄严而审慎的姿势,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只精明的猎鹰。
在瓦伦蒂心里,与艾娃的相遇像一个珍贵的礼物,这一点她从未与艾娃提过——她永远记得自己二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早晨,那时她对镜洗漱,突然发现左眼眼角多了一条皱纹。
这是瓦伦蒂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正在变老,这种感觉像是毫无征兆地挨了一记闷棍。
但仅仅与艾瓦相识不到三个月,这种焦虑就悄无声息地松了绑。瓦伦蒂喜欢艾娃的皱纹,喜欢她好斗且时常上翘的嘴角,甚至于她的刻薄和严厉也成了这种魅力无可言说的一部分。
世上存在艾娃这样的人,足可见衰老并不总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除了心有戚戚地感怀青春不再,人完全可以用另一种向上的面貌走向她的中年和暮年。
一万句口头的自我安慰,都比不过身边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