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阳城外,沿官道行十里有一山脉,山中林木葱葱,常有人入内伐木为柴,或以家用,或将柴火卖出,换上几文钱以补贴家用。
山脉延绵三十里,山中自是不乏凶猛野兽,故除去老猎人之外,却无几人敢深入山脉深处,恐有性命之危。
山外,一中年男子身着粗布长袍,脚踏布靴,一柄斧头别于腰间,肩挑一担柴火,一手紧紧握着从山脉深处采来的草药,一手持一根木棍,以木棍撑地,一瘸一拐的走向官道。
男子即为张庆。
张庆面色难看至极,他不知自己为何运气会如此之差,入山这么多次,从未与野兽遭遇。可今日,竟与一头硕大的野猪遭相遇,若非逃得快,今日恐会交代在这山脉之中。
虽是侥幸捡回一条性命,可也将右腿摔伤,虽未伤到骨头,可也流血颇多,不知需要多少时日方会痊愈。
张庆抬头望了望天,目中已尽是绝望之意。
一担柴可卖三文钱,而这三文钱,也仅仅勉强够一家人一日之用。
如今右脚摔伤,纵是强忍疼痛入山砍柴,可一瘸一拐,一日又能砍多少柴呢?莫说三文,能挣两文恐已谢天谢地。
张庆瞥了一眼手中的草药,砍柴本可不用入山脉深处,可这手中之药,却只有山脉深处有,故张庆不得不冒险行之。
家中老母病重,为救老母之命,本就不算富裕的张庆不得不变卖家财,致如今贫困潦倒之境。
医治许久,家中已家徒四壁,可张庆又怎忍心眼睁睁瞧着七十老母如此死去,故去求一郎中,而这郎中念张庆孝心可嘉,故言张庆可入山采草药,以此作诊金。
如此,张庆自是求之不得,遂每日入山脉深处采此草药后,再砍上一担柴,方才回返天阳城。
张庆一瘸一拐的走着,走得极慢,肩上之柴重于百斤,纵是腿上无伤,要担这一担柴行十里之地亦非易事,遑论如今腿上仍有鲜血流出,剧痛让张庆憔悴至极的面上此刻显得有些许狰狞。
幸得圆月高悬,可借月色而行,张庆就这样走着,走着……
此刻张庆已不知道要走多久方可回返家中,他只知道,若今日自己未将这一担柴卖掉,那明日家中的妻子,老母便会挨饿一日。
难,活着真难。
天阳城,西郊,张庆家中,女子一番劝说方让屋中老母将煎好的药服下。而后又连忙回返偏房,将米缸中所剩之米尽皆倒入锅中,想了想,又抓了一把放入米缸中,如此,锅中本就不多的米更是少之又少……
女子苦笑着摇摇头,女子知道,老母重病在身,自然不可不食米粮,而丈夫每日入山砍柴,极其耗费体力,亦不可腹中无食,而自己,饿上一顿亦无伤大雅。
女子已不知自己一日只食半碗米饭已有不久,或是半月,又或是一月……
将柴火劈小,放入灶中,柴烟又些许呛人,不过女子却也未敢离开,与不慎将这锅米饭煮怪相比,这些许柴烟已算不得什么。
偏房中,女子不时抬头望向院中,往日,此刻庆早已回到家中,可不知今日为何直到此刻都还未见身形。
女子秀眉微颦,心头不禁担忧,山中多有凶兽,若真与张庆相遇,张庆又该如何……若张庆……这个家又该如何……
女子一时心绪紊乱,胡思乱想起来,又摇了摇头,欲将心头不安甩出,可惜终究无用。
不多时,米已成饭,至于菜,却是女子从地中摘来的野菜。肉,女子已不知有多久未曾闻过肉香,或是一月,或是一年,又或是两年……
嘎吱……
是为院门打开的声音,接着,又有一声轻响传来,女子面色一喜,这声音,女子已听过无数次,太过熟悉,她知道,这是张庆回来了,至于那声轻响,乃为张庆将肩上木柴放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雅儿。”
张庆轻唤一声。
女子名唤周雅,闻张庆之声,女子心安,遂摆弄饭菜,又闻张庆唤了一声自己,遂抬眼,倏地,周雅面露惊慌之色。
只见张庆大汗淋漓,面上已无血色,咬牙道,“雅儿,去给我取一块布来,剪刀来,不要让娘知道。
“庆哥……”
周雅已然瞧见张庆右腿上鲜血淋漓,心中不免惊慌,连忙手忙脚乱的将张庆扶到长凳上坐下,又转身出了偏房。
不多时,女子一手手持一块白布,一手持一把剪刀入屋。
“庆哥……你忍着些。”
周雅颤声道。
张庆咬牙点点头,强行挤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意,却未言语。
见周雅持剪刀的手颤抖的厉害,张庆轻轻拍了拍周雅后背,如此,几息之后,周雅手才不再颤抖得那样厉害。
轻轻将张庆裤腿剪开,露出一道长四寸的伤疤,伤疤之上,仍有血迹溢出,张庆脚下的布靴已早已为血浸湿。
周雅心疼不已,颤声道,“庆哥,这是怎么弄的……”
张庆轻声道,“采药之时遇到一头野猪,幸亏老天有眼,不然今日恐回不来了……”
周雅身体一颤,紧咬嘴唇,却未言语。
周雅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老天有眼?老天若真有眼,又怎会让他们一家到如今境地?都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他们一家多行好事,又有何用呢?
幸得张庆为衙役之时,衙门曾配发伤药,将伤药敷在伤口之上,以白布包裹,系紧。伤药入伤口之痛,如万蚁噬心,可自始至终,张庆未曾发出丝毫的声音。
周雅知道,张庆很痛,很痛很痛,若不然,身体又怎会颤抖不止,她也知道,张庆之所以未曾出声,一是担忧屋中老母知晓,再则便是担忧自己会心疼……可是,周雅心中又怎会不疼……泪如雨线,周雅紧咬牙关,亦未曾发出丝毫的声响……
“庆哥,你先吃饭,我先去喂娘了。”
周雅将泪水擦掉,轻声道。
张庆点点头,颤声道,“雅儿……辛苦你了。”
周雅未曾开口,端着菜饭去了正屋。
“雅儿,可是庆儿回来了?怎的不见他进来?”
老妇人问道。
周雅笑了笑,道,“庆哥今天有些累,都没有洗脚就躺到床上呼呼大睡了,明天再来看娘。”
老妇人略有狐疑,盯着周雅看了几息,见周雅面带淡淡笑意,方点点头,道,“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娘,会好起来的。”
“嗯……会好起来的……”
老妇人只吃了几口,便说自己已经饱了,任周雅如何劝,都不愿再吃一口,周雅无奈,只得端上剩余的饭菜回返偏房,周雅知道,那几口饭菜又怎会饱,不过是老妇人想将饭菜留给她和张庆吃罢了……
“庆哥,你怎么不吃?”
一入偏房,周雅即皱眉道。
张平一笑,道,“在山中吃了些许野果,如今倒是一点都不饿,雅儿你吃。”
其实,张庆又哪里吃什么野果,只不过在周雅离开之时,看了一眼米缸,又看了一眼锅中米饭,已知晓周雅只煮了老母和自己的份,至于周雅自己,却是强忍饥饿。
张庆抬眼,见周雅楞楞的盯着自己,摆摆手,笑道,“可惜忘了给你带些回来,可好吃了,你莫要怪为夫就好……你快些吃,一会凉了就不好吃了。”
周雅重重的点了点头,端起饭碗,将碗中米饭扒入口中,只嚼了两下,便将其吞下,这样,似乎要禁得起饿一些。
一碗米饭很快便已尽皆入周雅腹中,从始至终,周雅未曾夹过菜,亦未曾抬头过。
可是,这米饭竟有些许咸味。
原来,人的泪水是咸的。
“再吃一点吧。”
张庆怜惜的望向周雅,轻声道。
周雅摇摇头,笑了笑,道,“吃饱了,庆哥。”
张庆叹了口气,颤声道,“雅儿,委屈你了……”
周雅一皱眉头,道,“庆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一家人,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会好起来的,不是么?”
张庆仰头,喃喃道,“真的会好起来吗?但愿吧……”
周雅使劲的点点头,道,“会好起来的,一定会。”
周雅起身,一边收拾桌上碗筷,一边说道,“有半个月没见孟儿了,也不知道他好不好……”
张庆道,“孟儿打小就听话懂事,朱老爷又是个好人,不用担心。”
周雅点点头,叹道,“这几日总是会梦到他,也不知道现在孟儿睡了没。”
张庆轻轻拍了拍周雅肩头,叹道,“等过几日,咱们就去看看他。”
“好。”
……
官道之上。
一约十来岁的小子身着一身青色长袍,长袍十分宽大,极不合身。也难怪,一个成年男子所着衣袍穿在一不过十岁的小子身上又怎会合身。
小子的鞋亦十分不合脚,故小子将后跟踩住,所幸将布靴当成木屐来穿。
小子年不过十岁,可肌肤比寻常的成年男子还要粗糙许多,或是经常年日晒,肤色极为黝黑,身形亦要比同龄小子要瘦弱许多,可称骨瘦如柴。
小子姓张名一孟,正是张庆之子。
【作者题外话】:真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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