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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九章 剑阁的春天

    时小寒一向是个简单纯粹的人。

    开心的时候,便会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明亮的,走起路来就像小麻雀般蹦蹦跳跳,嘴角洋溢着难以掩饰的笑容;郁闷的时候,则会把低落的情绪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似乎周围的一切事物都蒙上了一层灰,连喜欢的美食都会变得寡淡无味。

    今天,当她在海选中取得三连胜,听到台下轰鸣如雷的掌声,更是不禁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一双明亮的杏眼眯成弯弯的月牙,整个人兴奋得近乎飘了起来。

    仿佛她不是赢了海选,而是当上了天下第一。

    “陶道友,等‘洛水大会’开始后,我定要让全天下修士都见识一下‘霸王刀法’的厉害。”刚一走下擂台,她就抓着身边陶汐的袖子,兴冲冲地说道。

    相比之下,陶汐就要冷静得多,也更清楚自己的斤两。

    “可不要小觑了天下修士,”陶汐轻声说道,“对我来说,能够拥有一次跟大齐天之骄子们同台竞技的机会,就已经没有遗憾了。”

    时小寒秀眉微蹙。

    此时她正处在极度膨胀的状态,心里头只想听别人夸她,并不想听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语。

    顾旭私下里常常会把她这种脾气描述成“像只小猫”——如果顺着毛摸,她就会心情愉悦,相处起来也更容易;但如果逆着毛摸,她就会感到郁闷,闹些小脾气,甚至当场炸毛。

    “别这么妄自菲薄嘛,陶道友,”她说,“你难道对‘洛水大会’就没有一点更进一步的期望么?比如夺个名次什么的?”

    “期望……”陶汐低着头,犹豫片刻后说道,“如果硬要说的话……作为一名学艺不精的符师,我希望能够有一个能够向顾大人当面讨教的机会。”

    时小寒用恨铁不成钢的目光瞥了她一眼。

    她斟酌了一会儿用辞,然后双手叉腰,像个大姐大一样地对陶汐语重心长地说道:“陶道友啊,你要明白,对于那些所谓的天才,你没必要这么忌惮他们。他们都是人,肯定都有弱点,也绝非不可战胜的。

    “就比如像顾旭那样的符师,或许画符确实厉害,但是近身战斗能力基本为零。倘若跟他挨得足够近,就能对他为所欲为。”

    陶汐低着头,没有说话。

    大部分符师都不擅长近身战斗,这时大齐王朝修行界里众所周知的事实。

    但是问题的关键在于——你首先需要有靠近他们的能力啊!

    …………

    这天晚上,时小寒刚一回到寝舍,就迫不及待地坐到书桌旁边给顾旭写信。

    尽管在最近这段时间,她被胡云安排的魔鬼训练折磨的精疲力尽、浑身酸痛。

    但是在她提起笔的一瞬间,她身体的疲劳似乎被一扫而空。千言万语宛若泉水一般,从她脑海中涌出,源源不断地流到笔尖上。

    她在海选中的三场比试,基本上都结束得很快。

    可她偏偏用那苍白稚嫩的文笔,把战斗的过程详详细细、添枝加叶地写了好几页纸。

    光是一个拔刀的动作,就添上了类似“虎躯一震”、“电闪雷鸣”、“天地变色”、“众人震惊”等夸张的词语——管它贴切不贴切,只要够霸气,就一股脑地堆上去。

    倘若被不知情的人看到,恐怕还会以为她描写的是神魔大战、圣人交手。

    写完后,她把信纸塞进信封,写下“金鱼巷二十二号”的地址,走出寝舍,将其递给龙门书院的杂役。

    她已经忍不住开始在心头美滋滋地幻想,顾旭会在回信里如何夸奖自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有给父亲写回信。

    作为一个“女儿控”,时磊基本每天都会给时小寒写一封嘘寒问暖的信,询问她“吃饱了吗”、“穿暖了吗”、“训练辛苦吗”等等问题。

    时小寒嫌他太过啰嗦,所以一直把他的信件攒起来,一周才回复一次。

    思忖片刻后,她再次取出一张信纸,在上面写道:

    “我干掉了三个厉害的对手,顺利通过了海选——这种事情,你年轻的时候肯定做不到吧?

    “等‘洛水大会’正式开始后,你会来京城为我加油么?”

    …………

    初春时节。

    蜀地剑阁的天气渐渐转暖。

    山下桃花初绽,远远望去像是一片灿烂的红霞。

    苏笑手握木剑,站在林间空地上。

    但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专注地练习剑法招式。

    而是望着远方,怔怔出神。

    在他的周围,不时传来说话声、鼓掌声、刀剑碰撞声,与花草芳香汇聚在一起,荡漾在桃林之中。

    这是剑阁的弟子们在切磋武艺。

    “洛水大会”即将到来,这群年轻人无不摩拳擦掌,渴望在众人面前大放光彩。

    苏笑作为剑阁最为天资卓著的年轻弟子,自然而然也将代表剑阁参加“洛水大会”。

    现在已经临近出发的时间。

    可是想到自己即将前往那座千里之外的洛京城,他的心情却格外复杂。

    “苏师兄又在顿悟了?”几个剑阁弟子从他身边路过,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佩服的情绪。

    苏笑在剑阁弟子眼中的形象,跟顾旭在洛京符修眼中的形象颇为相似——勤奋刻苦,颖悟绝伦,随时随地都可能对武学或法术产生新的领悟。

    苏笑摇了摇头。

    今天他真的不是在顿悟。

    他只是在想一个人。

    十六年前的那个春天,当他还是一个刚开始学习剑法的懵懂小孩时,他跟那个人在这片桃林中挥手告别。

    “爹,你这次去洛京城,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等待明年春天,这里的桃花再次开放,我就回来这里看你。”

    “你说话要算数啊!”

    “当然算数,”男人脸上堆满笑容,比树上的鲜花还要灿烂,“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爹的承诺,就跟洛京的城墙一样牢靠。等明年见面时,我把洛京的核桃酥带来给你尝尝。”

    “我不喜欢核桃酥,”年幼的苏笑皱着眉头说道,“我只想听你的故事,听你跟战友们用剑砍妖魔鬼怪的故事。”

    “没问题,等我回来就讲给你听,”父亲用得意的口吻说道,“你要知道,我们‘神机营’虽然才创建了两年,但却已经立下赫赫功勋。牛癀、灭猰貐、朱厌、五通神……这些令人闻风丧胆的鬼怪,都在我和我战友们的手中灰飞烟灭。”

    苏笑用憧憬的目光看着他。

    在他这种年纪的男孩眼中,父亲无疑是英雄般的存在。

    更何况,他的父亲是大齐王朝声名远扬的剑客,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英雄。谷

    “你这次去京城,要对付的是什么鬼怪?”苏笑好奇地问了一句。

    “穷奇。”父亲神秘地笑了笑。

    “就是那个模样像老虎,长着一对翅膀,吃了无数百姓的大坏蛋?”苏笑惊讶道,“爹,你一定要把它干掉,为民除害啊!”

    “那是当然!”父亲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胸脯,“我这次为了去对付它,可是做了非常充足的准备呢!”

    说到这里,父亲停顿片刻,然后低头看着苏笑的眼睛道:“你是否能察觉到,最近这几天,我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变化?”

    苏笑眯起眼睛,把父亲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遍,用稚嫩的嗓音认真回答道:“你的胡子变长了,另外还长胖了一点。”

    父亲被他这番话逗得哈哈大笑。

    “傻孩子,我想跟你说的是,我突破第六境了。”

    “第六境和第五境有什么区别?”

    那时的苏笑只是个第一境修士,第五境和第六境对他来说太过遥远,他心里头对此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

    “第六境修士有法相,但第五境修士没有。”

    “法相是什么东西?它很厉害么?”

    “你亲眼看看不就知道了?”

    父亲一边笑着说,一边心念一动,召唤出自己的法相。

    很快苏笑便看到,父亲的身后出现了一个数丈高的虚影,散发着可怕的威压,令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之对视。

    这虚影形如一位面目狰狞的神祇,长着三头六臂,穿戴着金色的盔甲,手上拿着弓、箭、宝剑等武器。

    “我的‘法相’,是九天之上的‘火德真君’,”父亲抬起下巴,眉飞色舞地介绍道,“祂是侍奉在‘太上昊天玉皇上帝’身边的一位神仙,与太白金星等并称为‘五炁真君’……”

    父亲滔滔不绝说了一大段话,但其中的很多名词,苏笑都听不太明白。

    苏笑只觉得,这个“火德真君”好像真的很厉害——父亲拥有了这玩意儿,或许真的能战胜那个凶名赫赫的怪物穷奇。

    那一天,花瓣随风起舞,宛若一场色彩缤纷的雨,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苏笑抓着父亲的手,踏着满地落英,把父亲送出了数里远的距离。

    父亲一边走一边反复叮嘱他,要听师父的话,要好好地练剑。

    他则一遍又一遍地对父亲说,要早点回来。

    然后父亲朝他挥手道别,踏上飞剑,消失在了遥远的天边。

    自那以后,苏笑每天都会来这片桃林,或是修行,或是练剑,或是单纯地发呆,看着桃花凋零,葬入泥土,然后树上长出果实。

    他在心里默默数着天数,一天,两天,三天……

    他一直坚定不移地相信,只要在这里等待一年,待到桃花再次盛开的那一天,父亲就会驾驭着飞剑,回到自己的身边,跟他讲述那些精彩纷呈的妖魔故事,讲“火德真君”法相与穷奇之间的刺激的战斗。

    然而,春风来了又去,桃花开了又凋谢。

    苏笑已经从一个懵懂的小屁孩,变成剑阁最受人崇拜的大师兄。

    但他依旧没有等到父亲回来。

    父亲的那一次挥手,竟然成了两人间的永别。

    …………

    天行二十四年二月廿一,苏笑久久站在当年为父亲送行的地方,思绪万千。

    春风吹乱了他的发丝,令他的面颊痒痒的,但他也浑然不觉。

    他轻轻叹了口气,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那是十六年前朝廷使者给他带来的噩耗。

    纸上写着“剑阁客卿、大齐‘神机营’领队、第六境修士苏昊在与穷奇作战的过程中不幸牺牲,享年三十九岁”。

    朝廷给他封了一个“武襄”的谥号,还给了苏笑一批价值不菲的丹药资源作为抚恤。

    除此之外,使者还说,由于战况过于激烈,苏昊和他的战友们都已尸骨无存。

    为了纪念他们,朝廷只能在京城给他们立了一座祠堂,希望世人能够永远记得他们的功劳与牺牲。

    那座祠堂,苏笑也曾去过几次——里面有一块高大的石碑,雕刻着英雄们的名字,周围香火缭绕,民众们在石碑面前顶礼膜拜。

    “苏昊”这个名字位于最高处。

    这两个字由驱魔司司首洛川亲笔所写,笔画铿锵有力,带着一股凛然的气质。

    但苏笑并不喜欢那座祠堂里的气氛。

    他一直认为,祠堂里的“苏昊”,只是一个供人景仰的符号,一个空洞的名字。

    只有在他自己的记忆里,父亲才是活生生的人。

    父亲曾在在暗黄的烛火下,手把手地教苏笑练剑;也曾施展身法飞檐走壁,让苏笑坐在自己肩上,体验着这飞一般的感觉。

    他还从江南给苏笑带了一套泥塑玩具,却在路上不小心摔坏了,惹得年幼的苏笑哇哇大哭;不过第二天清晨,他就悄悄用法术修补好玩具,摆放在苏笑的枕边,同时哄骗儿子说是“这是神仙帮你修的”、“神仙喜欢听话的乖孩子”、“你要听爹爹的话神仙才会帮你的忙”……

    苏笑常常会在脑子里回忆这些画面。

    人们常说他冷傲,说他难以接近。

    但实际上,他只是心事很多。

    最近剑阁阁主徐曼告诉他,“洛水大会”魁首,将有资格进入皇室内库,挑选一件珍贵的法宝。

    苏笑修行,痴迷的是剑道本身,对魁首之名并不感兴趣。

    但他了解到,内库里有件宝物叫做“混元盒”——它由扶桑之木制成,内部盛有世界边缘的混元之前,据说能跨越时空、回溯过往。

    苏笑很想知道父亲当年究竟是如何战死的。

    那“穷奇”虽然是凶神级鬼怪,但是在情报中的实际战斗力,却只与第六境巅峰修士相仿。

    按理来说,“神机营”几乎不可能在它面前全军覆没——毕竟“神机营”成员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天骄,就算真的打不过,也应该有逃命的本事吧!

    “爹,山下的桃花又开了,”想到这里,苏笑收起手中泛黄的纸张,轻声地说道,“这一回,轮到我出发去京城了。”

    他手中的木剑挥起又落下。

    无形的剑气悄然斩落满树桃花,花般如雨点般簌簌落下,然后洒在他的身上,比血的颜色更浓三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