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有人红了眼眶,大声道:“好,一起打倒病魔!”
一个人叫起来,其他人马上纷纷响应,很快,偌大个安居坊,就全是“一起打倒病魔”的声音。
原先负责守卫这里的人,摸摸身上被砸伤的地方,忽然一屁股坐了下来。
不说这些病人,就是他们,也认定是要被抛弃在这里自生自灭的,原来,并不是。
萧大夫与他们存在。
他们忍不住看向萧遥,虽然只看到她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可是也能想象到她是何等美人。
这样的美人,有一身精湛的医术,又刚救过皇上与太子,她若不肯前来,没有人能强迫她,甚至,她还能过十分享受的富贵日子,可她还是来的。
并且说,不倒下,绝不离开!
这些守卫的眼眶也模糊了起来,情不自禁地跟着叫了起来。
“一起打倒病魔!”
韩半阙站在不远处,听着震耳欲聋的声音,目光下意识看向那道纤细修长的倩影。
他一向知道萧遥生得很美,可是因为她的一些行为在他心中根深蒂固了,因此直到此时此刻,他看着她的背影,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倾国倾城。
蓬山也红了眼睛:“萧大夫是仙女!”
多路一边点头一边看着萧遥,忍不住低声说道:“若她还是我们家大奶奶就好了。”
他们喜欢这样人美心善的大奶奶。
蓬山听了,连忙扯了扯多路,然后有些担心地看了韩半阙一眼。见韩半阙没有怔怔地看着安居坊内,仿佛不曾听见,这才松了口气,给了多路一个眼神。
多路捂住嘴,但是很快看向韩半阙:“大人,我也想留在安居坊内帮忙。我想给萧大夫打下手!”
他是尚书府的奴才,虽然跟着韩半阙,一路未曾受过什么冷眼,可是他却没少从父母口中听见或者亲眼看见,很多奴才与普通老百姓人命贱如草芥。
萧大夫这样人美心善的人,实在太少见也太伟大了,他希望能给她打下手,也尽一些绵薄之力。
韩半阙看着远处的萧遥,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便留下来罢。”
说完翻身上马,一路疾驰回去。
他也该做好准备,也到安居坊视察了。
韩半阙一路回城,见城中戒备森严,街上已经没多少人了,偶尔有几个,也是行色匆匆,面带忧色。
他回到府衙,处理了公事,做好明日出行的准备,便派人通传,进去将萧遥等大夫已经进入安居坊准备帮老百姓们治病一事说了。
皇帝听了,有担忧也有赞赏。
萧遥救过他,因此他愿意站在萧遥的立场上想问题,觉得凭良心说,换了他是萧遥,他是绝不会进去的。
那么强的传染性,一旦不好,便会被传染上,然后无法医治身亡。
不过,他是一国之君,这些话自己心里知道就好,表面上,是绝对不会说出来,也不会让人知道的。
韩半阙听完皇帝对萧遥的赞扬,得了令,便出去了。
走在花园里,隐隐听到薛柔的声音。
他马上加快脚步准备离开,可是薛柔的话语,还是落在了他耳中。
“如今时疫如此严重,不定何时便会被传染上,也不知皇上在想什么,不管本宫怎么劝,都不肯回宫。你记着,若有人让我们的宫女帮忙,你便说我不舒服,她们走不开。”
韩半阙听到这里,脚步停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听着。
薛柔的宫女声音有些迟疑:“可是太子殿下将各处的宫人都调了一些去,娘娘跟前若一个也不去,只怕不合适。”
薛柔的声音还是那般柔和动听:“要去也成,时疫结束前,不许回来。再有,听闻如今陈醋奇缺无比,你闲时去大厨房看看,若有,悄悄拿一些回来。”
韩半阙已经听不下去了,快步离开。
他即使知道,薛柔已经不是记忆中的薛柔,可是这一刻,听到这样的话,他还是觉得讽刺。
堂堂一个宫妃,居然做出藏醋这般举动,真是太好笑了。
香草骂他骂得没错,他从前的确眼瞎,竟然为了这样一个女子,心心念念十多年,为此冷淡自己的妻子,错过陪伴她成长并改过的岁月。
萧遥和众大夫们安顿下来之后,马上安排人熬药以及消毒,他们则分为不同的小组,给安居坊内的病人诊治,并划分不同的病情等级。
病情重的在一个区,病情轻一些的,在另一个区。
当晚,直到差不多子时,萧遥才得以休息。
她和众大夫都知道,这病传染性强,一旦有头疼身体痛的症状,很快便不治身亡,因此大家都希望争分夺秒。
清晨天微微亮,萧遥又起来,检查了自己负责一些病人的情况,酌情修改治病的药方。
由于后期发病很急,因此各个小组,是用不同的药的,不管用哪种药,一旦有好转,便全部改用这种。
可即使如此,那些进来时就是重症的患者,身体还是每况愈下。
仅仅是第二天,便有超过十个人去世。
这样的情况,让很多病人心生绝望。
萧遥知道,这样下去不行,极有可能发生暴|乱,因此除了争分夺秒地研究用药,在给病人医治时,也一再跟病人说,保持心情好,身体才会好。
到了傍晚时分,她想到那些悲观的病人,便趁着吃饭时间,特地去了厨房,一般吃饭一边煮了一大锅汤美味的汤,然后分给病人们喝。
菌类汤特有的浓香渐渐传出来,传遍整个安居坊。
萧遥让人继续熬煮,到时间才关火,自己就继续忙去了。
一天下来,进展并不大,用的药材多数是清热解毒以及润肺的。
萧遥和众大夫们开了个简短的会议,大家说了一下自己医治病人以及翻找医书的进展,充分交流意见。
会议刚开完,她做的汤便好了,端到帐篷里。
汤是很简单的新鲜菌类和猪肉汤,浓香扑鼻,香甜可口。
韩半阙来到安居坊一日,只是在带人慰问病患时,急匆匆看过全身遮得严严实实只有一双眸子露出来的萧遥。
此时端着汤,听着分汤的厨娘说,这是萧遥亲自厨房熬的,不由得怔怔出神。
他想起被自己故意倒掉的那些汤,也不知道,萧遥在离开尚书府之后,可曾会想起他从前的绝情。
多路在旁大口喝汤,见韩半阙端着汤不说话,便催促:“大人,怎么不喝?萧娘子熬的汤,实在太美味了!”
蓬山低头喝汤,顾不上说话,直到一碗汤喝完了,才赞道:“如此简单的汤,萧大夫竟熬得如此美味,手艺实在太好了。”
韩半阙闻言,低头喝汤。
汤入口,的确异常清甜鲜美。
他忍不住想,这只是萧遥简单熬煮的汤,便如此美味,若她精心烹制,那又该多美味?
他想着,多路却忍不住说了出来:“萧大夫煮的汤如此美味,难怪当初倒掉时,闻起来那般香……哎哟——”
直到被蓬山一肘子打过来,多路才意识到说错话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韩半阙的神色,见他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忙闭上嘴,低头喝汤。
一天过去了,所有人的心情都不大好。
虽然有美味的汤喝,可这一天,仍然有重症患者死去,安居坊的患病百姓还是十分悲观。
韩半阙知道,时间太短了,着实很难研究出特别有效的药物,可是在当天傍晚,他还是忍不住在萧遥等大夫开会时,问有没有办法尽快研究出有效的治病方法。
孙大夫摇摇头,叹息道:“这种病症,与前人提及的任何一种病症都不同,我们等于从头研究,着实没法子尽快找到治病的办法。”
萧遥与其他大夫也点了点头。
虽然有人称她为神医,可是她自己却明白,自己只是个人,她或许在治病上有些天赋,但到底还脱离不了人的范畴。
韩半阙听了,点了点头。
萧遥问:“城中情况如何?邻近城池呢?”
韩半阙回道:“城已经封了,也按照你们的方法,让大家多消毒,注意居室清洁,勤洗手,少外出,目前一切情况都还好。邻近城池反馈,也有这类病人,但看到我们城里的通告,已经开始处理了,不会太过扩散的。”
萧遥听了,松了口气,说道:“开始处理就好,这种病病情凶险,着实不能大面积传染了。”
这时一直不说话的郑公子忽然开口:“我发现病患情绪十分不稳定,很需要安抚。”说完看向萧遥,“萧大夫的汤能安慰他们,可这不是长远之计。”
毕竟人有时过于担心时,便会食不下咽。
萧遥点点头,可是城中能安抚人心的,只有皇帝和祁公子两人,两人如今都是重伤未愈,来这里太危险了。
韩半阙也想到如此,一时有些为难。
第二日,萧遥刚检查完一个新进来的病人,便听到耳旁传来祁公子的声音:“你都不曾好好休息么?”
萧遥抬头,见果然是全副武装的祁公子,自己并没有认错人,当下惊道:“你疯了?怎么这个时候来这里?快起来回去——”一边说一边看向韩半阙,以为是他想出来的安抚病人的办法。
她这里虽然是轻症病人,可是不定哪个就是马上要转重症的病人,祁公子的伤还没彻底好全,身体正是虚弱时候,最容易被病毒传染!
韩半阙看得出萧遥的意思,抿了抿薄唇,道:“太子殿下无意中听到某回禀皇上,便一意孤行要来此。”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当初相信季姑娘相信杜表妹相信任何人,就是不相信萧遥,并指责误会萧遥时,萧遥是什么感觉。
那是一种深深的难过与无力。
祁公子看向萧遥:“我听说城中的百姓似乎很有些不安,便过来看看,也好稳定人心。”说完见萧遥要反驳,便道,“你不必劝我,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享受着这样的富贵,便该负起应有的责任。”
萧遥叹息一声:“既然如此,你记得勤洗手,绝不能将面罩拿下来。”说完看向韩半阙,“又没有可以让太子露面但又不用将所有病人集中起来的地方?”
韩半阙摇摇头,目光深邃地看着萧遥:“目前是没有的。”
祁公子道:“我带齐装备,甚至洒了石灰粉,走一趟应该不碍事的。”即使有事,还是那句话,享受了多大的尊荣,便该承担多大的责任。
萧遥听了,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点点头:“既如此,我陪你走一趟罢。”又将自己桌上的茶水倒给他喝,末了还在他身上扎了几针。
虽然作用不是很大,但是只能各方面做到极致了。
郑公子在旁看着萧遥忙里忙外,抿了抿薄唇。
韩半阙的眼神,更深邃了,只是俊脸上,还是一贯的温和没有表情。
从帐篷里出来,萧遥低声问祁公子:“你此次出来,皇上可说什么不曾?”
祁公子道:“父皇不放心我,要亲自前来,可他万金之躯,又有些不舒服,我与宫人劝止了他,决定代他前来。”
萧遥听了点点头,没有再问别的。
只是想想便知道祁公子这话有多大的水分,不过,这种漂亮话,是他必须说的,这样不仅不会被皇帝猜忌他来收买人心,还会让皇帝更喜爱他。
病中的患者看到当朝太子带着伤前来如此危险的地方慰问,都大为感动,待听到说皇帝想亲自前来,只是由于前阵子重伤未愈,又因为忧心患病的老百姓病了才没法子前来,更是感动得涕泪满面,纷纷跪下来高呼万岁。
祁公子提气,扬声道:“诸位父老乡亲不必灰心丧气,好生治病,一定可以治好的!孤与父皇,还有萧大夫以及一众医者,始终记挂着你们,会努力为你们祈福,为你们治病!”
老百姓们感动得不得了,泪水长流,根本说不出话来。
萧遥见了,不由得感叹这时代,还是君权厉害。
祁公子离开之后,安居坊中的病人可以说是面貌焕然一新。
孙大夫道:“若非太子殿下有伤在身,真希望他每日都来走一趟。”
萧遥点了点头,继续琢磨病症,并翻医书对症下药。
她试过针灸,试过青霉素,可是作用都不大。
兀自琢磨了一阵,萧遥看向孙大夫等人:“清瘟解毒的汤药,我们都试过了,虽然有些效果,但是作用甚微,起到的效果往往不及身体衰败的速度。我看,除了白虎加犀角,再加些五分升麻以及鲜生地六钱试试。”
孙大夫听了,写下药方琢磨了一阵:“可以试一试。”
于是次日便开始给轻症病人试验这种汤药。
到了晚间,见这些病人情况略有好转,但是还不足以彻底好转。
可是即便如此,已经够让萧遥等人惊喜了。
当晚,所有大夫在忙完之后,马上抽空开会,肯定了这种汤药的效用,并集思广益,决定多加一味黑元参!
制定了轻症病人的治病方法,大家想到重症病人,心情重新变得沉重起来。
这病情实在太凶险了,拖过一日,死去的重症病人便多过一日。
作为一个大夫,看到这种情况,实在太难受了。
众大夫商量了片刻,最终决定采用两个办法,一是给重症病人在原有药方的基础上酌情加大药量,而是采用清蒸病人的药方,但是稍微加大剂量试试。
新的一日,是让人倍感紧张的一日。
这一日,祁公子又来了,还是全副武装而来,在安居坊内走了一圈,充分表示皇帝与他,是充分记挂此地的百姓的。
那些已经开始灰心丧气又绝望的老百姓们,再次燃起了希望之火。
萧遥看着他们眸中的希望之火,一颗心变得很沉很沉。
她不知道,若再找不到治病的方法,让这些病人又一次亲眼看着住在安居坊内的病友身亡被拉走埋葬,这些病人,眼睛里,还会不会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这一天傍晚时,萧遥得到了一个好消息与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医治轻症病人的药方,在加入黑元参之后,效果十分显著,好些轻症病人的身体正在好转,没有继续病变下去了。
所有大夫得知这个好消息,都欣喜若狂,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而坏消息是——萧遥也不舒服起来,不得不跟着轻症病人喝治病的汤药。
为了不让正在好转的病人与自己发生交叉感染,萧遥在众大夫喜悦过后,将自己得病的消息告诉众大夫。
孙大夫震惊:“怎会如此?你与我们一般,一直做很严密的预防措施!”
其他大夫也纷纷露出震惊和担忧的表情,难以置信地看向萧遥。
萧遥道:“兴许是我的身体不够好,不过也没什么,横竖轻症病人已经算有对症的药方了。”
孙大夫等人听了,这才点点头,马上让萧遥喝药。
萧遥这次开会,是特意提议在室外,且远离了众大夫的,闻言点点头:“我稍后会吃药,而且,今晚开始,我自己也需要隔离了,所以,希望众位大夫能够帮我看顾我先前医治的病人。”
“这是自然,你好生养病,我们一定会看好他们的。”大夫们纷纷点头答应,又忧心忡忡地叮嘱萧遥一定要好好喝药,注意身体。
这些日子,大家在如此环境中并肩作战,不论从前有什么不愉快,都消融在这种众志成城的氛围中了。
所有大夫都希望,萧遥要好起来。
萧遥交代完这些,又让众大夫时刻注意将情况反馈给她,她即使养病,也可以翻医书琢磨的,或者说正是因为养病,她有更多空闲时间翻医书琢磨药方。
看到大夫们都点头答应,萧遥这才回自己的帐篷里将自己隔离起来。
香草和宝生与蓬山并多路带韩半阙看完安居坊内的设施,走向大夫们议事的地方,见大夫们脸色凝重地四散,不由得上前问道:“轻症病人的病情不是好转了么?怎地你们的脸色如此难看?”
孙大夫见了香草,想到萧遥,心里难受,便道:“萧大夫也感染上了。”
香草顿时如遭雷击,过了好一会儿,才上去晃着孙大夫问:“你说什么?孙大夫,你骗我的,是不是?”
宝生也冲上前:“是啊,你是骗我们的罢?中午时,我们娘子还好好的呢。”
韩半阙脸上淡淡的笑意瞬间消失,他的眉头拧了起来,目光紧紧地盯着孙大夫。
孙大夫苦笑:“此时此刻,老夫如何会开这种玩笑?”
这时廖大夫在旁道:“也不必太过担心,萧大夫目前是轻症,轻症已经有相对对症的药物医治了,萧大夫喝两天药,想必就能好转。”
香草虽然知道是这么回事,可极为担心萧遥,因此直奔萧遥的帐篷,闯进去问道:“娘子,你告诉我,如今是不是难受得厉害?”
韩半阙见了,也忍不住跟了进去。
萧遥正坐在帐篷中翻医书,听到便抬起头,含笑说道:“并不算难受,不必担心我。”
香草听到萧遥平静温和的声音,看到萧遥温和明亮的眸子,心里的担忧去了大半,马上说道:“那你一定要按时吃药啊,有什么,只管叫我。”
萧遥点了点头。
韩半阙看向萧遥,喉咙哽了哽,缓缓开口:“萧大夫,一定会有办法的。”
萧遥点头:“那当然了。”说完挥手,让两人出去,顿了顿,见韩半阙走到门口了,忽然加了一句:“韩大人,还请不要将我得病一事告诉祁公子。”
韩半阙闻言,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萧遥一眼,最终还是点点头,轻声道:“我不会说,可是,他的消息来源,并不止我一个。”
萧遥叹气:“能瞒住,便瞒住他罢。”
郑公子隔着一大段距离,正远远地陪他的手下喝酒,这些手下从外地购来了大量药材,很是需要鼓励。
喝完酒,郑公子让手下赶紧离开,自己则走回安居坊里头。
他走在路上,听到不少病人提起萧遥。
郑公子的嘴角翘了起来,萧大夫在这次时疫中做得很好,难怪广大老百姓提起她都是赞的。
只是下一刻,他翘起来的嘴角,瞬间拉直了。
祁公子怀疑自己听错了,连忙拉住一人:“你刚才在说什么?怎么萧大夫竟感染了?你骗人的罢?”
那病人眼圈红红的,满是愧疚:“我何曾骗人?咱们这安居坊内都传遍了,萧大夫为了救治我们,自己也感染上时疫了,如今正在自己的帐篷内隔离呢。”
“老天不长眼,怎么能让萧大夫也病了呢?”
郑公子听不下去了,用上轻功,如同一阵风似的冲向萧遥的帐篷。
萧遥看到郑公子,见他面带焦急和忧虑,知道他定是知道自己的病情了,便笑道:“不必担心,我目前只是轻症,而轻症已经有相对对症的药物,我多喝药汤,很快会好转。”
郑公子看着萧遥,沉默了片刻,忽然问:“如果好起来,你愿意离开这里么?”
萧遥摇摇头:“不会。我要留下来,只要不倒下,我便不会离开。”
她是个大夫,她不能在好转之后,反而跑了。
郑公子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既有失望,又有理当如此的了然之色。
他就知道,萧遥是不会离开的。
萧遥看着郑公子离开,脸上的笑容渐渐黯淡下去。
她在郑公子来之前,给自己把了脉,发现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般乐观。
从脉搏来看,她的病情类似轻症,可又略有不同,反而有点像要向重症转变的阶段。
只是到底如何,还需要继续观察。
一般而言,这个时疫从轻症到重症,是有个发病过程的。
可是她从轻症到重症转变得如此迅猛,极有可能是这时疫发生变异了。
如果是,那是个很可怕的消息。
萧遥马上叫门外的人,让他们去请孙大夫过来。
孙大夫来了,萧遥让他留在门外,自己在帐篷内将自己的情况以及所做的猜测告诉孙大夫,让孙大夫与其他大夫商量。
孙大夫听完脸色凝重地离开了,站起身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一方面,是担心萧遥的病情,另一方面,是担心这次时疫会更迅猛地发展。
萧遥当晚睡得不大好,次日起来时,感觉到脑袋一抽一抽的痛,身体也极其乏力,且浑身酸痛。
她意识到,自己真的转为重症了。
一旦到了重症阶段,生命瞬间缩短到只有两日到三日的时间。
萧遥感觉一颗心空落落的,因为在这一刻,她想起萧平。
若她去了,萧平一个人该怎么办?
马先生虽然会对萧平好,可是萧平从此,便没有母亲了。
他从前没有父亲,很快又要没有母亲了。
萧遥的眼睛模糊了起来,她伸手擦了擦眼睛,当眼睛重新清明起来时,她站起来,飞快地去洗漱,随后开始坐下来翻医书,琢磨这次时疫。
她相信,萧平一定会坚强起来的。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与其将时间拿来感伤,不如拿来研究病情呢。
若能研究出来,不但可以自救,还可以救下许多病人。
萧遥沉浸在整理出来的时疫册子里,一点一点地斟酌和修改药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萧遥抬头,看到祁公子,心中恐惧一闪而过,马上道:“出去——”
祁公子站在门口:“我只是想看看你。”
萧遥道:“你看到了,赶紧走。”见祁公子不肯动,便恼怒了起来,“你是疯了还是傻了?让你走,你没有听到么?你非要染病,才显得出你的伟大么?”
祁公子看着她,脚步动了动,伸出手,似乎想上前摸摸她,可是在萧遥的目光中,还是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萧遥:“告诉我,你现在的病情。”似是担心萧遥撒谎,又加了一句,“不许撒谎。”
萧遥道:“你去找孙大夫,告诉他,我的猜测属实,他便会告诉你。”说完再次驱赶祁公子。
祁公子抿了抿唇,走了。
过了不知多久,帐篷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香草和宝生带着哭腔的声音:“娘子——他们是骗人的的,是不是?你昨儿还说,你只是轻症,吃药便能好转的,你昨儿说过的。”
萧遥坐在里头,道:“别哭,有空哭不如多给我多送药材,时刻将新的脉案送过来,让我好生琢磨琢磨,兴许能琢磨出可以治病的药呢。”
香草一边擦眼泪一边点头:“我听娘子的,娘子一定要好好的。老爷太太去了,老太爷也去了,我便与娘子相依为命,娘子可不能抛下我一个人。”
萧遥听得心酸,忙压下喉咙的酸意,扬声答应。
韩半阙听香草提起从前的事,也忍不住想起从前的萧遥。
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若注定要发生今天这一切,还不如让萧遥永远是从前那个骄纵的萧遥呢。
最起码,那样,她便能好好活着。
头一次,他知道什么叫无力,远比当年知道薛柔进宫为妃时更无力。
郑公子一拳砸在石头上,石头瞬间粉碎了,他扭头看向孙大夫,目光很快又慢慢地,从孙大夫身上移到其他大夫身上:“为什么只有她得病?”
孙大夫难过地道:“我们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兴许是萧大夫是女子,身子骨较一般人弱些。”
香草哭道:“我们娘子自老太爷去了之后,便颠沛流离,身子骨自然不好的。季姑娘说是照顾娘子,可是眼看着娘子爱吃那些没营养又伤身的,从来不阻止,反而让娘子多吃……那头白眼狼,下次叫我见着了,我还是要打肿她的脸。不对,若姑娘有什么好歹,我要她偿命!”
一直没有出声的祁公子忽然喝道:“闭嘴——”
香草满脸的泪,抬头看了祁公子一眼,又低下头轻声抽泣。
郑公子则轻笑起来,只是笑容却没有到达眼底,道:“打肿她的脸,倒也不难。”
韩半阙木然地站在帐篷前,看着有些破旧的帐篷,忽然很想很想看一看里头那个女子,也不用干什么,只是看一眼。
此时此刻,她是否也如同其他病人那般,满心彷徨?
或者,听到香草的话,想起从前,也满心难过?
这时萧遥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我说,你们与其有时间在我这里难过,不如好生去工作,尽快将脉案以及各种药材送过来,好让我为自己和其他病人做点什么。”
她的声音清脆响亮,没有丝毫的低落与难过。
香草马上擦干脸上的泪水:“娘子,我听你的。”
孙大夫等人也点点头,跟萧遥告辞,赶紧回去工作了。
郑公子盯着帐篷看了一阵,忽然一扭身,走了。
祁公子抿了抿薄唇,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韩半阙跟上。
萧遥说得没错,与其难过,不如想办法多为她做点什么。
她如此坚强,如此乐观,如此不屈不挠,他们怎么能落后她太多?
萧遥上午和中午都吃了加剂量的药,没有任何好转的意思,身体更显得沉重。
她马上将这感受反馈给孙大夫,又让孙大夫晚间送医治轻症的药过来。
晚上吃了药,萧遥也没觉得有什么好转,反而越发疲惫了。
她知道,这是病情在凶猛的发作之故。
夜里她在翻医书,脑袋沉得有点抬不起来了,她知道,一定要休息了,不然只怕病情会进一步加重。
清晨,萧遥是被摇醒的。
她有些费力地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上方,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错乱感。
当瞳孔慢慢聚焦,她看到一脸平静的祁公子。
慢慢地,她一下子想起如今的情况,然后一把推开祁公子。
可是祁公子并没有被她推开,而是在她脑后,又放了一只枕头,让她躺得舒服些。天才一秒钟就记住:(
萧遥侧过脑袋,声音沙哑地道:“你马上出去——”
祁公子道:“萧遥,你不必说别的,我不会出去的。”
萧遥气得想打他,当初她那么费劲将他救回来,他居然如此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当下侧过脸扯过被子捂住自己的鼻子以及嘴巴,怒道:“我救了你两次,你的命是我给的,你得听我的。”
祁公子摇摇头:“若你还好好活着,我自然听你的,可是你病了,我不想听你的了。”
萧遥气得很,再次推开他,费力地起身洗漱。
祁公子过来扶她,她一把推开他,随后看到桌上一个灯台,便拿了起来,盘算着打晕了祁公子让人抬出去的可能性。
祁公子抢下她手上的灯台,道:“我不闹你了,你快去洗漱,那里堆了很多脉案,还有新鲜采摘的草药。”
萧遥让祁公子远远地坐到一边,这才去洗漱。
洗漱完毕,她再次让祁公子马上离开。
祁公子不肯走,见萧遥一|门|心|思要赶自己走,便沉下俊脸,一步步走向萧遥。
萧遥马上后退,却不肯开口,生怕说话时吐沫飞溅,传染了祁公子。
这时祁公子走到她身前,忽然一手搂住她的腰,一手压在她的后脑勺上,然后,深深地吻了过来。
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萧遥的脑袋瞬间炸开,感觉到阵阵眩晕。
反应过来之后,她一把推开祁公子,红着眼眶大声地道:“你疯了——”
祁公子用大拇指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眼睛看着她,全然对她放开自己的满腔的心情,哑声道:“是的,我疯了。萧遥,我为你疯狂。”
他轻声,却一字一顿地道,“萧遥,你活,我活,你死,我死。”
萧遥垂下眼睑,道:“你混账!”
祁公子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萧遥道:“侍候我吃东西,帮我将脉案搬过来。”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萧遥吃了几种自己根据病情改过的药,可是基本上没什么效果。
她越来越难受了,可是却死死忍着。
不止安居坊内,就是城中,也传遍了身为大夫的萧遥也感染了时疫,而且已经到了重症阶段。
皇帝得知太子去了安居坊不肯回来,气得砸了好些东西,得知萧遥到了重症的地步,又是担心又是恐惧,生怕这时疫当真无可控制,大面积爆发,祸及自己,便琢磨着起驾回宫。
薛柔也慌得不行,多次旁敲侧击让皇帝摆驾回宫。
韩半阙回来,便被薛柔拜托去劝皇帝。
他听到她口口声声提的都是皇帝,说话语气温柔娇俏,忍不住问:“你如此迫切想回宫,是为了皇上,还是为了自己?”
薛柔一愣,瞬间红了眼眶:“你怎能如此怀疑我?”
韩半阙看着她泛红的眼眶,脑海里,却回想起萧遥坚强平静的嗓音,便带着几分讥诮地问:“大厨房的醋,可够不够用?”
薛柔一怔,俏脸忽然涨得通红,随后又转变为惨白。
她看着韩半阙脸上的讥讽,忍不住道:
“是,我是害怕,可是我又做错了什么?我只是因为害怕,收集一些醋而已,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么?你最近总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可是因为后悔了?可是认为因为我,你才和萧大夫分开?可是,韩半阙,我要告诉你,这不是我的错,这是你自己的错!”
韩半阙垂下眼睑,淡淡地道:“与萧大夫无关。”说完不再理会薛柔,转身走了。
他的心情奇差,但也知道,皇帝乃万金之躯,留在此处不合适。
因此,他还是去劝皇帝了。
皇帝极想走,一听韩半阙的话就想顺着台阶下来。
只是,太子给他塑造了那么高大全的形象,若没有好的借口,他便离开,只怕于自己名声有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