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原王高斯由听说水师大营起火，连鞋子都没穿，披上一件外袍就朝王宫最高的一座阁楼上跑去。
这座阁楼有五层高，站在上面能俯瞰平壤城，让他产生掌握天下的快感，是他最喜欢待的地方。
因为水师大营离平壤城还有一段距离，正常情况下站在阁楼上是看不到的。
但特殊情况例外。
比如现在。
看到那片火海，他一阵头晕目眩身躯摇晃，要不是双手及时抓住栏杆，就要摔倒出丑了。
背后的侍者都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
过了许久，他才沙哑着声音道：“叫世子来宫中见我，马上。”
“是。”
“宣诸加、大辅、左辅、国相……进宫。”
“是。”
下达完命令，高斯由遥望火海失魂落魄的道：“老天待我何其不公也。”
想到自己即位以来的种种，他心中升起无尽的怨愤。
他爹美川王在位，恰好赶上晋国永嘉之乱，就趁机占据了乐浪郡……又一通拳打脚踢成为辽东事实上的霸主。
等他上位呢？鲜卑慕容氏崛起建立燕国，他就开始被摁着捶。
首都丸都城被攻破，亲爹被刨坟，尸体被抢走，亲娘被掳走，后宫嫔妃一个没跑掉。
这是何等的屈辱。
迁都到平壤城，终于借助地利抗住了燕国的压力，又抵挡住了百济的入侵，算是挽回了一点颜面。
可没多久百济就出现了一个中兴之主近肖古王，对内改革对外强硬，没多久局势逆转，他再次成为被捶的那个。
为了活下去他只能给燕国当孙子，可人家连当孙子的机会都不给他，那种滋味有多憋屈可想而知。
去年燕国入主中原战略中心转移，终于接受了他的降表，给了他一个当孙子的机会。
还把他那个被扣押了十一年的可怜老娘还了回来，丸都城也开始重建……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
虽然他的一生是憋屈的，但并不意味着他昏庸无能，甚至比大多人都聪明。
只是他匹配的时间不对，遇到的都是妖孽级别的对手，就显得他无能了。
他很清楚失去平壤水师意味着什么，单靠陆军是无法阻挡百济大军的，乐浪郡沦陷只是时间问题。
一想到父亲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土地要丢失在自己手里，他就羞愤欲狂。
他恨，恨老天爷，恨燕国，恨百济，恨唐国……
要不是唐国的帮助，百济的国力怎么可能会恢复的那么快。
关键是他去问唐国买东西，很多都买不到，这不是赤裸裸的区别对待吗。
虽然水师大营那边还未传来具体情报，但他已经敢肯定，这次事情就是唐国人干的。
最了解你的是你的敌人，这句话放在他身上也对。百济的实力他很清楚，没有那个能力放这把火。
而且去年燕国渤海水师大营就是这么被烧的，手法不能说很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此时他除了仇恨还有不解，百济到底给了唐国什么好处，让他们两次出手帮忙？
难道是送女儿？他也有女儿啊，一个不够有两个三个五个，实在不够可以搜罗全国美女送给你。
问题是你开价啊。
就在他满脑子跑火车恨天怨地的时候，近侍来报世子来了。
“让他进来。”高斯由顿时清醒过来，缓缓平复情绪。
很快高丘夫就来到楼上，看了一眼化为火海的水师大营，表情凝重却并不慌乱：“叩见父亲。”
高斯由把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非常的欣慰。你们有妖孽级别的人才，我家也有啊。
高丘夫是高句丽世子同样的聪慧有才华，近些年高斯由的很多政策其实就是他提出来的。
指着远处的火海，高斯由问道:“你以为我们该怎么办？”
高丘夫回道：“请父亲移驾丸都城。”
看似答非所问，实际上已经给出了答案，跑吧。
高斯由道：“我走了平壤城怎么办，乐浪郡怎么办？就这样拱手送给扶余句小儿？”
高丘夫毫不犹豫的道：“我留下抵御百济大军。”
高斯由盯着他道：“你可知道留下的后果？”
“知道。”
“那你还愿意留下？”
高丘夫冷静的道：“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人留下，否则大军必然崩溃，连一日都抵挡不住。”
“留下一个人稳住军心，能在这里拖住百济人的脚步，为后方争取时间。”
“于公你是高句丽的王是我的君主，于私你是我的父亲，岂有抛下君父自己逃生的道理。”
“哈哈……”高斯由大笑起来，笑的非常开心非常的欣慰，伸手重重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很好，你没有让为父失望。收拾收拾去丸都城吧，连夜走。”
高丘夫惊讶不已，怔怔的的看着自己的父亲，像是不认识一般。
高斯由笑道：“怎么，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高丘夫低下头没有说话，因为那句话他无法说出口。
他以为高斯由准备让他守城，自己逃跑。没想到是他留下来，让自己逃生。
这个选择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高斯由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也没有多说什么，道：“别愣着了，赶紧去吧，等百济大军围城就出不去了。”
高丘夫道：“为什么？”
高斯由看着他道：“一个父亲让自己的儿子逃命需要理由吗？”
只一句话，瞬间就让高丘夫眼眶泛红，眼泪滚滚落下。
高斯由转身看着远方说道：“我一生失败了无数次也逃了无数次，已经不想逃了。”
“在臣民心目中我是个失败的王，已经没有什么威信可言。就算这次我逃走，也无法再服众。”
“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又比我聪明能干，一定会成为不亚于你祖父的英明君主。臣民也信服你……所以你比我更适合去丸都城。”
高丘夫哽咽道：“我不走，父亲让儿子逃命不需要理由。儿子替父亲死也是天经地义，就让我留下吧。”
高斯由突然怒喝道：“混账，难道你想让我们父子两个都死在这里吗？想要高句丽的国祚从我们手里断绝吗？”
“现在我只有死才能洗清之前所有的屈辱，你懂不懂？你要真的孝顺，就应该成全我。”
‘噗通’高丘夫跪在地方，哭泣道：“父亲。”
高斯由骂道：“快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