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大捷之后,袁崇焕向朝廷证明了自己与恩师构筑关宁防线,以拒后金的策略是正确的。
大明朝堂有鉴于辽东经略高第与山海关总兵刘麒龟缩入关的行为,一则太怂,徒被天下耻笑。
二则实在是对不起袁崇焕与孙承宗的努力,稍有不慎还会让这好不容易稳住的局势实再次糜烂。
籍此,马世龙莽莽撞撞却又不失敢打敢拼的军事作风,在与高第杨麒之流形成鲜明对比的情形之下,便被朝中那帮挥斥方遒的大佬轻而易举地想起。
于是,在这微妙的时候,被起复坐上山海关总兵这个微妙的位置,便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一件事情。
袁崇焕对于马世龙的到来,并且兼顾蓟辽防线的权利,持不置可否,稍有嫉妒的态度,曾与心腹大将祖大寿分析过,可惜祖大寿不太勤于思考,更不擅长。
于是,黄重真这个既被质疑防备,又被认可重用,既敢打敢拼,又有许多鬼点子的家伙,便顺势进入了袁崇焕的幕僚队伍。
根据黄重真的分析,朝廷的意图无外乎制衡,防备,压阵。
袁崇焕对此感到非常气恼,甚至一度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委屈巴巴,黄重真便对其好言相劝,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马世龙也算是一员敢打敢拼的将领,且只是镇守山海关,无法对袁崇焕在辽东的所作所为指手画脚。
毕竟,大明自从被杨镐地坑了一把之后,便习惯于将一块地方交由一个人经略的同时,再派个巡抚或者监军之类的过去,原意是既有掣肘制衡,又有相辅相成,现实的效果却往往只有前者。
此举,确实能有效防止地方官员形成藩镇格局之势,却也致使大明的军队战力,处处受到掣肘。
从而明明握有非常丰富的御边经验,却竟然无法遏制逐渐崛起的后金,甚至在“出则为兵入则为民”的部落制军政制度下,一败再败。
大概便连魏忠贤,都被高第这类货色给坑怕了。
于是,便派了马世龙这样一员在关宁军中具有一定人脉与威望的人过来,在山海关这处对大明京师无比重要的九边重镇,形成一道与处子之膜差不多功效的屏障。
袁崇焕被黄重真的趣味分析给逗乐了,于是便破涕为笑,兴冲冲地去与刚刚还称之为**的山海关总兵,书信往来,沟通感情去了。
因此,黄重真虽未与马世龙照过面,却也并不陌生。
于是,当马世龙的目光望过来时,他便不再借由姜瓖魁梧的身子做阻挡,很自然地往旁边跨了一步,郑重无比地立正行礼,大声道:“标下黄重真,见过马世龙马总兵。”
是非真伪,一看这逐渐在关宁军中传开的架势,便可知晓。
以马世龙的阅历城府,也不会惊讶于这个脸黑黑的少年兵能认出自己,反而笑吟吟地说道:“你便是黄重真?”
说着,便上上下下将之打量了一边,认可地轻轻点头,道:“手长脚长,精瘦干练,不卑不亢,与元素笔下那只老爱四处蹦跶的大蝗虫,倒是如出一撤。”
元素乃是袁崇焕的字,黄重真对此自然是知晓的,却并不知晓自己的名号竟然这般响亮,不觉弱弱地抱怨道:“我家这位大帅哟,就不能给标下取个器宇轩昂的形容词么?”
“形容词?”姜瓖听出了这丝小媳妇儿般的幽怨,立刻低着头缩着脖子憋着笑。
旋又听见马世龙放声长笑,才陪衬着哈哈大笑起来。
“马屁精。”黄重真鄙夷地斜睨了他一眼,自己却也配合着嘿嘿干笑了两声。
便听马世龙将笑声一收,挤眉弄眼地对自己说道:“你不是被元素派去后金蹦跶了么?怎么又蹦跶到这边来了?”
黄重真暗道这位总兵大人还真是个妙人,难怪能被魏党赋予重任的同时,又与袁帅打得火热。
面上却已顺溜地说道:“标下去的乃是沈阳,那可不是后金的土地,只是暂时被占了而已,迟早还是要被我们收复的。
后金的水并没有想象当中那么深,还是太浅了些,只蹦跶了几下就已见了底,且变得浑浊无比,标下心系大明,于是便回来了。
只是在回程之时遭遇马匪劫道,万般无奈之下,方西进寻求生机,再折道向南,却不想来到了这马兰峪,倒也是种缘分。”
马世龙哈哈大笑,使劲锤了锤黄重真山棱一般挺拔的肩膀,道:“果然什么样的将帅便能带出什么样的兵,你小子比你家大帅还要嚣张几分呢。”
旋又幽幽一叹,道:“收复失地,吾辈做梦都想啊,可后金大势已成,哪有那么容易。”
黄重真笑而不语,因为据他所知,自己所说的迟早,最迟不过三百年。
华夏民族驱除鞑虏的意识便会再次觉醒,以席卷天下之势,将深沉的黑土地与广袤的草原,都牢牢地囊括进来,并以“中华”为国名,组成一只九百六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大公鸡,傲然屹立,以嘹亮的声音唱着东方红。
那般伟大,想想都令人感到无比的骄傲啊。
于是黄重真面带微笑,满脸自豪。
马世龙显然很看不惯此类志得意满的样子,立刻便斜眼看着他道:“你是怕再蹦跶下去,便会被淹死吧?蝗虫遇上水,可就蹦跶不起来咯。”
黄重真砸吧了一下嘴道:“后金八旗,八大贝勒,野蛮中隐着阴险,粗犷中藏着细腻,着实不是省油的灯啊。
尤其是黄台吉,其狡诈阴险,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假以时日,必将成为我大明之悬梁大患呀。”
马世龙皱眉道:“你的意思是,黄台吉已成为后金新汗?”
黄重真心中微惊,心想以黄台吉周详的思虑,当会在登上汗位的那一刻,便派出使者,将这一消息送往朝鲜蒙古等地,以壮声势,让自己的汗位变得更加稳固。
大明更是重中之重,毕竟奴酋毕其一生都想得到大明的承认,故而黄台吉承袭汗位之后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帮助父汗完成心愿。
同时,若能让大明不慎之下以国书的形式加以回复,便可造成后金不是大明藩属,而是白山黑水间一个汗国的既成事实。
这,便是极其微妙的外交政治手段,颇为隐晦,寻常人的思维不太会往这方面去涉及。
黄重真因为参与过太多次保护华夏外交大使的任务,颇为熟悉其中的门道,故而能想到此点。
但身为山海关总兵的马世龙,却并没有见到这批使者,这便有两个可能:
一是高估了黄台吉,并未掌握如此简单,却又无比高明的外交手段,便是他的幕僚范文程,也因格局有限,从而未曾涉及。
二是袁崇焕将黄台吉派来的使者拦了下来,且并没有报予大明朝堂知晓。
若是前者,那便是件令人感到高兴的事。然而若是后者,黄重真便暗暗一叹,不由得在心中为袁崇焕担忧起来。
这员誓守辽东的“本部院”,功过是非以及到底能不能守住辽东,暂且不去说,但最受后人争议的地方,无疑便是与黄台吉私底下的书信往来。
或者在袁崇焕的心中,这是周旋,是运营,是无私而睿智的行为。
反正忽悠又不要钱,还能令黄台吉探不清关宁防线的深浅,从而不敢轻启战兵,为大明这条沧桑的巨龙争取舔舐伤口的时间。
内平民乱,外筑防线,逐渐扳回劣势,形成反击之势,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在大明朝堂的眼中,这不是眉来眼去,又是什么?
心念于电转之间想通了这些,黄重真并没有在人精般的马世龙面前透出哪怕一丝异样,而是轻轻叹道:“是啊,那可是个布局高手,奴酋才死没多久,其余贝勒便很快失去了与之抗衡的能力与勇气。
只不过,他使人假扮马匪截道,让我等不能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消息送回关宁,报予大帅和总兵您知晓,着实可恨。”
马世龙不疑有他,道:“事关重大,我需立刻回到山海关,与元素商议此事,你与我一同回去吧……只你一人安全归来?”
黄重真道:“哪能呢,差不多都回来了。三桂,三桂,你躲在上边做啥呢?还不快过来见过总兵大人。”
黄重真朝关上吼了一嗓子,便又语气微黯,低声道:“标下与大乐将军三桂将军竭尽所能,却仍有十数人不曾带回,只带回他们的骨灰。此乃标下无能,待回到关宁,便自去向大帅请罪。”
马世龙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一双虎目却已然盯在了“蹬蹬蹬”跑下石阶向自己行礼的吴三桂身上。
“小侄三桂,见过世伯。”
一句小侄,一声世伯,可把姜瓖吓得不轻,缩着脖子骇然地瞅瞅吴三桂,又瞅瞅马世龙,一双手心在这雪花纷飞的大冷天里,全是汗水。
黄重真也颇为惊讶,暗道难怪你小子平日里这么爱表现,今日却躲着不肯见人,初时还以为是想与关上的小嫂嫂们多温存一会儿呢。
果然,马世龙上上下下将吴三桂打量了一遍,脸上的表情已由惊讶慢慢变作欣慰,道:“吴襄竟舍得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派去那种虎狼之地,看来真是铁了心要找回一些面子呢。”
说着,又非常大力地拍着吴三桂的手臂,感受到上面扎实的肌肉,点头赞赏道:“不错,比你父亲强太多了。吴家累世将门,能否复起,便权看你是否争气了,好好干,不要让你父亲还有世伯失望。”
“诺!”吴三桂微仰着脸大声应诺,毫不在乎冰冷的雪花飘落在脸上。
黄重真尚是首次看到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掉眼泪,心中对于他的感官,不由更加复杂了几分。
有熟人,好办事,接下来的事情便非常顺理成章了。
祖大乐乐呵呵地跑过来,不知道他那辈分是怎么排的,竟也对马世龙见了子侄之礼,害得后者又是一阵惊喜,对着这个当年还是个小犊子的壮汉,又是捶打,又是笑骂。
已然能够独当一面的祖大乐,却全都傻乐傻乐地接着。
正当所有人都满脸欣慰地看着三个大男人其乐融融的时候,黄重真却在暗暗吐槽,这三个辽东将门世家的关系,可真够乱的。
马世龙很想即刻启程回到山海关去,一面将这两个小子带回去,一面将黄台吉已然承袭后金汗位的消息,传递给京师,以及正在加紧修筑关宁道,时刻提防着后金再次来袭的袁崇焕和祖大寿。
姜瓖却死活不让好不容易来一趟的马总兵现在便走,好说歹说才让他答应修整一晚——毕竟上了年纪了,比不得这些一路风餐露宿,却仍精神百倍的小崽子。
雪,下得越发密集了,雪花也大得犹如鹅毛。
在关上冒着严寒守了一夜的马兰峪守军,终于得到了回营修整的军令,当即排着乱糟糟的队伍,在哨官队正的带领之下,回了营地。
黄重真对此很是过意不去,顾同应的漂亮老婆虽然被小小轻薄了一下,却不是不识大体之人,也着实感激守军的开关之举。
于是振臂一呼,慷慨的顾家庄汉子们,便都将辛辛苦苦带来的猪羊鸡鸭,都贡献了出来。
关上留了值守,伙头兵们磨刀霍霍向猪羊,守军们嫌慢,便帮着捉猪脚,追赶被孩子们无意间放生,从而满关城乱跑的鸡鸭。
一个又一个的火炉子也旺盛地燃烧起来,冷清多年的马兰峪一片热络,便是风雪也掩盖不住。
将顾同应一行在马兰峪的小城关内安顿妥当,顺便将想要跟来的顾炎武安抚好之后。
黄重真便带着得到真传的关宁少年们来到军营,充分展现出了过硬的生存技能,一个个虽无庖丁解牛之能,却也非常熟络,更是连半滴血都没有浪费。
看到那些将嘴巴凑到刀口上去喝血的守军,他便毫不犹豫地上前踹翻,用器皿接住兽禽之血,加点儿盐巴,在扑扑冒着热气的锅里烫熟了,才递还给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