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重真猜得很对,王麻子是故意怂恿他的将军派人袭营来着,还自告奋勇。
姜守备却不屑地睨了他一眼,只嘱咐严加戒备,以防敌人趁夜袭关。
主动出关袭营?
开玩笑,多少年了,所谓的九边精锐,已多少年没有这样的壮举了?
姜守备遥想了一下许多年前大明成祖皇帝五征蒙古,李如松的辽东铁骑纵横朝鲜辽东,还有戚继光驻守蓟辽时情况,不由向往而又不甘地深深叹息。
这一夜,他和他的兄弟们没有窝在关内吃着浊酒吹着牛皮,臆想着等日后飞黄腾达了要玩多少多少漂亮的女人,而是在苦寒的关上,驻守了一夜。
哪怕从后半夜开始,北风陡然凌冽起来,还有多多雪花飘落下来,并且越来越大,很快就变得纷纷扬扬,让城关与人都为之白头,都没有躲避。
还好人人腰间都挂着一个酒壶,虽然形色各异,却都装满了浊酒,觉得冷了便灌上一大口。
一向抠门的姜守备,还叫伙头兵别再爱惜无论怎样节省都显得捉襟见肘的粮食储备,烙了好多热饼送上关来,否则还真的挨不过去。
姜守备还叫人将那套许久都未曾穿过的破铠甲搬上来套上,当真是将军角弓不得空,都护铁衣冷难着,然而没有办法,这一关,他们守也得守,不守也得守。
天快亮的时候,被顾家庄勤劳的妇女保护得很好的大公鸡们,照例起到了闹钟的效果,随着顾同应家那只特别大的一开嗓,便此起彼伏。
这此起彼伏的啼鸣之声,在马兰峪外寂静的凌晨里,显得格外嘹亮,甚至连关上的守军都听得一清二楚,疲惫地搓了一把脸,面面相觑。
——游牧人扣关,向来只驱赶牛羊为食,啥时候连公鸡都带上了?
不知是因为白日的火药包轰鸣,给了大家莫大的安全感,还是因为临近故土,有着长城的守护,内心就变得极为安宁。
这一夜,这支入关的队伍中,不论是谁,都酣睡地极为香甜。
不论身处何地,闻鸡而起的习惯,早已成为深入华夏民族的烙印。
寂静了一夜的帐篷,瞬间便热闹起来。
男人们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走出帐外,吸一口鲜冽冽的空气,顿时神清气爽,精神百倍,连日来赶路的疲惫,一扫而空。
女人们在帐内简单梳洗打扮,便开始收拾物品,为入关做准备。
孩子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帐外怔怔地瞅着曾无数次从父亲口中听说过的汉家象征——长城,这条由巨石砌成的后边,便是毫无争议的汉家领土。
本就沧桑的天地之间,因为飞扬的雪花而显得苍苍茫茫。孩子们用心地看着,无数个念想在天真的脑海中形成。
对于华夏,对于汉家,终于有了第一个直观的印象,尤其是从小便勤于思考,且有许多新奇想法的顾炎武。
黄重真扯开睡袋,朝北方忘了一下,见入睡之前红彤彤的天际,已被雪花覆盖成了一片苍茫,便彻底地放下心事。
一夜之间,冷冽的北风彻底盖过了在长城内外徘徊挣扎的南风,使得长城内外,都变得一片苍茫,此情此景,让黄重真胸怀激荡,诗兴大发。
“可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吴三桂刚刚故作深沉地念出一句古人的经典,还偷偷瞄了一眼因为大雪的衬托,从而显得格外慵懒且水灵灵的顾小娘子。
却听黄重真在那棵孤零零的参天大树上清了清嗓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冷冽清新的空气,张嘴便吟诵道:“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
一首毛爷爷的大作,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居高吟诵。
那情调,那胸怀,便连祖大乐这种粗糙的汉子,都沉浸在了其中,既被眼前的美景所迷,如痴如醉,又因宁远大捷,谍战后金这些壮举,而显得壮怀激烈。
那“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虽略显张狂了些,可“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却分外地涨汉家志气——大明汉人连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都能赶回草原,还斗不过区区一隅之地的女真建奴么?
尤其是那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堪称点睛之笔。
曾经的汉唐辉煌,早已消失在那历史的长河之中,汉家文明流传数千年而不灭,所依仗的不正是当是时也,汉家子民的前仆后继么?
“不念过去,不畏将来,活在当下,诸君加油。”吟诵完这首长词,黄重真又幽幽一叹,像是自言自语,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
吴三桂仰着头怔怔地望着重真,直到他拿着睡袋跃下大树,突然便羞红了脸。
一直以来,成为一名儒将都是他孜孜不倦的追求。
但是与眼前这个同龄的少年相比,却显得那般文不成武不就,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些挫败感,更多的却是嫉妒与愤怒,为了掩饰,终于将骄傲的头颅低了下去。
顾炎武这些孩子早已经受汉家文化的启蒙,所以虽然才只个位数的年龄,却已经能够听出这首词的不俗,于是,便满脸崇拜地望着面前的这个大哥哥。
妇人们看向他的目光,也是顾盼生波,却让满脸不明觉厉的糙汉夫君们,生不出半点儿嫉妒之心。
毕竟这个少年所展现出来的才华,已远远超出这些庄稼汉的认知。
顾同应这个曾经的江南士子,则最是惊为天人。
可是,他尚未来得及感慨赞扬,却见黄重真轻轻一挥手,道:“走,随我去叫守关将士,为我等打开城门。”
说着,他便率先往还算威武雄壮的马兰峪关城行去,似乎刚才那首大气磅礴又不失柔情风骨的长词,不是出自他的口那样。
祖大乐跟着族兄久了,见识颇广,便是巡抚经略也见过不少,一向眼高于顶。
此时,却已对这昂首挺胸,负手而行,举手投足之间都充满着率性与自信的少年,心悦诚服,自然而然便跟在了身后,周吉大牛自不必说。
身负袁崇焕所托的袁七,也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吴氏家丁下意识地想要迈开脚步,却见自家少主尚未迈步,便都望过来征询。
吴三桂将嫉妒与愤怒压在心底的最深处,道了声“走”,便跟了上去,家丁们还以为少主的脸红是被风雪冻的,只求快些入关,便也不作他想。
顾家庄的妇孺汉子们,也都迅速收拾好一切,紧随其后。
一行人顺着风雪,踩着已有了些许厚度的积雪,一直到距离峪口一箭之地,才在关上守军带着深深戒备与一丝颤音的“来者止步”中,停了下来。
“将军快看,那些人过来了。”关上,王麻子手搭凉棚挡住迎面砸来的风雪,冲他的将军嚷道,听声音倒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我看到了。”姜守备回敬一个没好气的大白眼,却见他接下来竟毫无动静了,立刻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吼道,“夯货,还不快问问他们是谁。”
“哦,哦哦。”
王麻子这才惊觉从兄弟单位关宁军那儿学来的铁皮喇叭,正被自己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忙提起来放在嘴边,尖声吼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语气,那架势,不像守关的将士,倒是劫镖的强盗,气得姜守备又是一脚抽在他腿肚子上,骂道:“说人话。”
“哦哦。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吼声透过风雪传了过来,黄重真便抬起头,扬起脸,任由雪花飘洒在头上肩上,好一副无惧风雪的样子。
同时,也好让关上守军,将这张汉家特征极其明显的国字型脸,看得更加真切一些,然后抱拳喊道:“在下辽东巡抚袁崇焕大帅麾下守备,黄重真。”
“守备,吴三桂。”吴三桂心存攀比,事事争先,忙紧随其后而唱名。
“哨官,周吉。”
“大帅亲军队正,袁七。”
“……”
“都司,祖大乐。”祖大乐最后压轴道。
军衔最高者,反倒落在了后边,好在他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也知事急从权,只是暗怪自己的便宜外甥有些不懂事。
“竟是关宁军的守备耶,而且还有两个,与将军您平级呢。其他人不是哨官就是队正,最次也是伍长,当真是一支豪华的队伍呀。
哇咔咔,最后这个了不得,竟是都司,叫祖大乐,与关宁军的祖大寿将军,只差一个字……哎哟……”
王麻子拢耳倾听,边听边咋呼。
姜守备恨透了他的蠢样子,忍不住狠狠一巴掌拍过去,让他油光发亮的前额与城砖热吻,若非上面覆盖着一层不薄的积雪,非因公殉职了不可。
王麻子揉着前额,委屈地看向自己最敬爱的将军,却见后者剑眉紧蹙,已凝聚目力望向在风雪中一字排开,坦然站立,接受检阅的来者。
一箭之地并不远,虽然下着大雪,却仍有几分看得清。
姜守备一边一再地告诫自己慎之又慎,心内却已不由相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