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场中的两个少年再次错身而过,拨转马头,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调整好状态,然后再一次冲向彼此时。
黄台吉终于首次动用了他继任大汗的威仪,抬手大吼道:“住手!”
秋风瑟瑟,将他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迎风而立,面容严肃,眉头微蹙,不怒自威,倒确有大汗之威。
就像是排演好的一般,他一出声,鼓声顿止,叫喊加油之声也瞬间消失。
刚刚还热闹不堪的奴酋福陵,竟在瞬间变得平静无比。
唯独秋风呜呜,以及两匹战马呼呼地喘着气儿。
决战的双方,多尔衮与黄重真,稳稳地坐在马上,兵器斜指地面,都死死地盯着对方。
并且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热烈燃烧的战火,以及永远都不会言败的战意,还有永远都不会屈服的倔强。
至此,二人都已明白,若是他日在战场之上狭路相逢,即便是一方战至最后一兵一卒,而另一方大获全胜,但无论是谁,都不会投降。
唯死战一途,唯战死一道。
于是,就像是约定好的一般,双方同时收起兵器,同时抱拳,互道“佩服”,心中虽然恨不得对方立刻跌落马下摔死,却又不得不装作惺惺相惜地相互致敬。
这便是宣布这场“阵前决战”以平局收场,称得上皆大欢喜吧。
但二狗却对此略有些不满,因为它一直蹲在场边,等待它的大哥,将那个臭小子的头颅砍下来,好上前将之叼走了。
它连姿势都摆好了,连从哪里下嘴都想好了。
毕竟,那个臭小子锃光瓦亮的头颅,其实还挺大的。
狗爷的狗嘴虽然也挺大的,却不一定咬得住,况且他那头发又很少,那根鞭子也像老鼠的尾巴一样,根本就叼不住。
“狗爷我从来都不会多管闲事,去捉拿耗子的,但事关大哥的荣耀。”二狗大概是觉得挺气愤的,便嘟起狗嘴,“汪汪”地叫了两声。
黄重真转过头朝他哈哈一笑,喝道:“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周吉等人刚刚想要嘶吼鼓掌,为其喝彩,闻言只好生生地住了嘴。
唯独吴三桂,扔掉棒槌之后,连手掌都快要拍红了,喉咙都快要喊破了。
却又蓦然发觉,全场除了他与二狗,似乎再也没有发生的第三者,便生生地停止动作住了嘴,面色极其古怪。
全场的女真人包括济尔哈朗在内,也都面色古怪地望着场中的两个少年。
剧烈的秋风将他们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也将其二人衬得更加英姿勃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自家贝勒的头发少了点儿,发型丑了点儿。
然而不论如何,站在土地占有度的角度上看,后金是主场,且人多势众。
反观明国所谓辽东来的关宁少年一方,无论再怎么斗志昂扬,都给人一种势单力孤的萧瑟感觉。
然而,那个少年却能在这样的状况之下,狠挫后金由贝勒亲自出场的咄咄相迫,三番五次维护了大明的尊严,对于后金而言,已然便是一种挫败。
而且这片土地,本属于大明,本属于华夏。
多少年了,来自大明的华夏儿女多少年未曾踏足了,更别说以这样一种方式,去与武风盛行、勇士遍营的后金,针锋相对,并且不落下风了。
所以,当多尔衮的家奴佝偻着身子凑上去,腆着脸鞍前马后地伺候之时。
黄重真的小伙伴们也都喜滋滋地围了过去,无论对人还是对马,都又是擦汗,又是端水,又是嘘寒问暖的。
挤不到黄重真身边的,便亲昵地抚着枣红马的大脑袋,更有甚者还拍着它那硕大的屁屁,就像奴才伺候主子一样,一副爱不释手的谄媚样子。
更有几个大胆的臭小子,从多尔衮的家奴那儿夺了一些精饲料过来,一颗一颗慢慢地喂给枣红马吃。
枣红马十分受用,用大脑袋亲昵地蹭蹭,或者甩甩漂亮的马尾,以示认可。
英雄渴望千里马,而千里马更加渴望,这个世间能有属于自己的一位伯乐。
黄重真简单休憩了一番,便轰开那些马屁精,走过来捧住枣红马的大脑袋,还亲吻了一下它那热气蒸腾的前额。
这些,多尔衮自然是不屑做的,他的那匹神骏黑马,俨然便是他的奴才一般,自有其他的奴才精心伺候。
他还像丢弃敝履一样,扔下了那柄缺了好几个口的战刀,带着一身的热汗回到八王台上。
他一把推开迎上来的阿济格多铎,与已然跳出贝勒之圈,晋身为大汗之尊的黄台吉,四目相对,毫不相让,看了许久。
然后,突然便单膝跪地,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让铮亮的前额面向土地,让梳着一条长长鞭子的后脑勺,对着又高又蓝的秋天。
如一个战胜归来的后金勇士一般,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与浑厚,大声说道:“臣弟多尔衮,拜见大汗。”
黄台吉赶紧蹲下身子将他扶起来,把着他的手臂欣慰地说道:“好兄弟。从今以后,我们兄弟齐心,必可其利断……明。”
“对。兄弟齐心,其利断明。”阿善也凑上来表态。
事已至此,阿敏与莽古泰便是再怎么不甘,也不得不紧随阿善之后。
阿济格多铎自然与多尔衮步调一致,倒是济尔哈朗,便如一个置身事外的局外人一般,只能在最外围伸着脖子,跟着喊口号。
其他的女真贵族,也都纷纷喊起口号来,还都恶狠狠地望向黄重真一行,那狰狞的模样,似乎想一口将他们给吞了。
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会儿的东郊福陵,竟再次变得热络起来,也不知是否会打扰奴酋的清修,不过他向来喜欢热闹,应该不会怪罪。
而且,其平生最得意的“八王议政”之作,并没有在他死后,就立刻演变成兄弟闫于墙的激烈内斗。
至少从从表面上看还其乐融融,继续为着伐明大业团结一致,若是泉下有知,终归是可以安息了。
关宁少年对于这种当面羞辱自己国家的行为,非常不满,纷纷面露怒色,然而身在敌人的占领地上,却是汉奴不敢言。
黄重真倒是看得开,便如怒海之中一艘乘风破浪的帆船一般,沉稳地安慰着自家小伙伴。
待女真人的情绪终于在黄台吉的抬手示意之下,立刻便平静了下来,他这才带着大伙儿上前。
先是以标准的古朴汉礼,对他承袭汗位的行为表示恭贺,还主动承诺待回到宁远之后,便会赶制一批烧刀子以及雪花膏,作为贺礼送过来。
当女真贵族为其孝心而飘飘然之时,黄重真便又趁机提出了辞呈。
黄台吉当即愕然:“哥的登基大典还未举行呢,这便要走了?未免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站在他的角度上而言,登基大典若是有明使参与,无论这些明使的身份地位如何,无论是否大明皇帝派来的,只需他们站在大政殿上目睹他登基的全过程。
并且,以汉礼恭贺,便是对他最大的认可。
对于戎马一生、战无不胜,开创后金基业的奴酋而言,也是一种无声的超越。
毕竟,那位枭雄以雪耻为目标奋斗了一生,大明也只是将他当作李成梁的家奴来看待,哪怕是一败再败,也从未认可过,更为屈服过。
于是,黄台吉以后金准大汗之尊,诚挚地出声挽留道:“明使这便急着要走了么?何不多留几日?况且今日已近中午,也赶不了多少路了。”
黄重真虽未从过政,但吃惯了猪肉,便也知晓政体内的所谓象征意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因此,他哪会不知黄台吉的真实想法与目的,也更加不会给予他这个机会。
于是,便也无比谦逊地婉拒道:“沈阳繁华,怕是再留几日,我等便不愿再回苦寒的关宁了。
且贵族好客,天天大鱼大肉地伺候着,我等每天都吃得满嘴流油,再这样下去,怕是会胖到刀枪都提不动了。
此行心愿已了,接下去便是贵族盛事,我等怕是已不便多留。
故大汗美意,我等心领。还望大汗赐我等人手一匹好马,成全我等似箭一般的归心吧。离国虽未久,但祖国已频来入梦矣。”
黄重真说着,深深地瞥了范文程一眼,便坦然而又诚挚地望着黄台吉。
黄台吉面沉似水,看着台下这个微仰着国字型脸的大明少年许久,似乎要将他从内到外都看个通透。
而这脸黑黑的小子,也不卑不亢地与他对视着。身后的小伙伴们,没有无礼地直接看向黄台吉,却都默默地盯着黄重真的后背,以示绝对的支持。
一人一马,毕竟是要休息的,哪怕是风雨兼程,也跑不了多远。
就算这群少年提前半日回明,弓马娴熟的后金骑兵若是想追,旬日便可追上。况且,这毕竟是在后金的占领地上,主动权全然掌握在他这个新任的大汗手中。
而且,明使决意回去,他也不能横加阻止,毕竟当务之急,乃是修好大明,承袭并且稳固汗位,整军备战,择机再攻大明。
飞快地想通这些,黄台吉洒然一笑,便道:“着实可惜了一些,然而也罢,那么便祝明使此归,一马平川吧。”
黄台吉说着,便轻轻一甩衣袖,又朗声对他的族人说道:“父汗既已入土为安,便轻诸位随我回宫,继续我大金的千秋霸业,百战功成吧。”
“千秋霸业!百战功成!”就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般,口号又再次响了起来。
也有不少后金贵族率先行动了起来,其余贵族见状,哪怕是心中尚有不服,也只能被大流裹挟着,向着盛京沈阳,缓缓前行。
莽古泰用大嗓门招呼着他的族人,像明使那样排好队,有序前进。
然而人喊马嘶,你招呼我,我招呼你,所谓贵族,却像是赶集的市井一般,显得那样纷乱杂陈。
黄台吉对此殊为不满,也更加坚定了改制八旗,并向大明学习汉家规矩的决心。
与之相比,黄重真一行少年的秩序井然,分外鲜明,周遭虽闹哄哄的,却始终不动如山。
从马奴手中接过膘肥体壮的战马之后,便由牵着枣红马的黄重真率队。隐隐排成了一个坚固锋锐的锋矢阵型,随着人潮缓缓向前。
然后,又逐渐地与人群分离,直至分道扬镳。
黄台吉看在眼中,便不得不在心中感叹:“规矩!这便是规矩啊!虽然那些所谓的军阵、方阵、三角阵、长蛇阵,在我大金的铁蹄之下显得那般可笑,但规矩就是规矩,礼不可废啊!”
战马矫健的蹄子由慢到快,终于哒哒地奋力迈了开来。
尘土飞扬,再无道别,然而黄重真却知道,身后一定有着无数的目光,或复杂,或愤恨,或仇视,或森然,或阴冷,目送着自己一行离去。
其中还夹着一道充满不舍的目光,黄重真若有所感,转过头去,四目相对,隔着千米,确认了眼神。
“山水有相逢,千万保重。”
“好的。你也是。”
“有朝一日,你一定要踩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这我恐怕做不到,不过八抬大轿,却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好,那我从今日开始,便翘首等待了。”
“行,那从今天开始就每天洗白白,说不定哪天,我便要钻进你的被窝来呢。”
“滚!”
“好!”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然而国师之女,七绝命体,与后世而来的宿命之人,终归是会再有交集的。
半日之间,紧赶慢赶,渴了就喝水,饿了就吃点干粮。
直到日暮时分,一行少年终于远远地离开了沈阳,不过黄重真心中的危机感,却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浓烈了。
夜晚,他本想继续赶路,但这片广袤的黑土地,已因多年的战乱而显得人烟稀少,漆黑的夜色成了野狼鬣狗最好的掩护。
再加上地势又不甚熟悉,故夜间行路,实在是有着太多的未知。
于是,一行少年便只好以最快的速度,围绕一颗孤零零的大树搭建了一个坚固的小型营寨,扎好两个中型蒙古包,伺候好战马,又使人轮番上树警戒。
就这样衣不解体,手不离刃,便连取暖的火堆都没有升起,和衣而卧,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