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却听阿敏已不甘示弱地率先回禀道:“禀父汗,我大金天命之军暂且撤退之后,宁远守军仍窝在宁远城内,不敢派出一兵一卒前来追击。
袁崇焕那够胆小贼只是派了些斥候出城,与我军斥候鏖战。”
黄台吉听了阿敏的前后矛盾话,立刻暗叫不好,忙用凌厉的眼光暗示他住嘴。
本想秀一把的阿敏,也立刻察觉到了他的伯父大汗身上所散发出来的不虞与威压,健硕的身子微微一颤,便怏怏地闭上了嘴巴。
与此同时,奴酋也轻瞥了阿敏一眼。
阿敏便立刻感觉眼前的这个人,并非是自己的亲伯父,而是一头可怕的蛮兽,自己也并非他的嫡亲侄儿,而是一头可怜的猫咪,下意识地就深深地跪伏了下去。
奴酋确定了阿敏没有挑战自己权威的意思,沉默稍顷,便又问道:“我军如何了?”
黄台吉忙道:“父汗宽心,父汗定下的八王议政确有成效,有大贝勒带着儿臣和多尔衮等人,各司其职,各安其部,目前军心稳定。
儿郎们无不摩拳擦掌,誓报宁远之仇呢。说起来,袁崇焕那狗贼确实有些狗胆包天,竟敢以身诱敌,引父汗深入。
不过,儿臣听闻明国有一地名曰黔,其地有驴,老虎初见而惊之,然几日之后就扑上去将之撕成了碎片,为何?黔驴技穷尔。
袁崇焕那狗胆小贼便好比是黔驴,也就只会那两下子而已,再者其身后乃是看似庞然,实则臃肿的明国,与我日渐强盛的大金相比,已有相形见绌之感。
故儿臣断定,袁崇焕誓守宁远之举,必不可久。父汗被炮弹击中而……毫发未损,可见天命稳稳压他天启一头。
父汗酣睡之时,三弟护送当居首功,大哥和阿敏力战不退,多尔衮那四个小崽子也初显我大金勇士之威武,此皆赖父汗天命之躯,皆赖八王议政之功也。”
皇太极的这番话,句句从努尔哈赤的角度出发,不仅将后金上下都赞了一遍。
还用努尔哈赤的得意之作“八王议政”,将其捧在一个极高的位置,顺带着还为阿敏说了些好话,其心思之缜密,堪称滴水不漏,可见一斑。
果不其然,阿善闻言之后面带微笑却不言语,莽古泰憨憨地面现感激。
奴酋又瞥了阿敏一眼,终于轻轻点头,以示赞赏与嘉奖。
阿敏见状,这才悄悄松了口气,朝黄台吉送去感激的一瞥,却似乎欲言又止。
奴酋何等敏锐,立刻察觉,便又眉头一蹙,喝道:“说!”
黄台吉心中咯噔一下,暗道:“这头蠢猪,莫非还有啥事儿瞒着我?”
阿敏忙道:“禀父汗,中午时分,儿臣的亲卫在军营附近发现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那时他已因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
儿臣得禀之后立刻便去查看,确认是我军斥候无疑,当即便叫军医救治,终究还是晚了一些。
不过,儿臣发现他的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由火漆封过,却又被撕开过的密函,儿臣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掰开取出,由此可见我大金将士,端的悍勇无双……”
阿敏絮絮叨叨地还想再说,黄台吉却已痛心疾首地打断他道:“中午时分,为何现在才报?如此大事,为何不通禀我一声?”
其实阿敏所没有立刻汇报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拿出那封所谓的密函一看,上面也就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宁远炮尽,请高大人速速援应。
但这行小字看在奴酋眼中,却无限地放大起来。
尤其是让他在宁远城下受激,踏入袁崇焕“以身诱敌”的陷阱,然后被无尽的炮弹所覆盖,差点被砸死的场景,一遍又一遍地在他心头盘旋。
阿善和黄台吉见乃父冷汗涔涔,便知大事大好,尚未来得及呵斥阿敏以转变他的注意力,便听“嗤”的一声,他已喷出了一口浓郁的暗血。
四大贝勒同时惊呼:“父汗!你没事吧!父汗!”
阿敏更是慌得一匹,莽古泰惊呼之后则又朝外怒吼:“医者!医者快来!”
黄台吉迅速思量了一下,便立刻说道:“父汗莫急!这封所谓的求援密函定是那狗贼袁崇焕的攻心诡计!还请父汗切莫上当!范先生,您觉得呢?”
黄台吉说着,便深深地望向了那个颌下留着一溜小黑胡须,脸颊偏瘦,颧骨突出,双眼狭长,剃着一个金钱鼠尾辫的女真发型,却又身着一身汉服儒袍的怪异中年男子,正是范文程。
这范文程向以奴酋之奴自居,因此轻易便如影子般垂手敬礼,并不作声。
此时得黄台吉刻意询问,便道:“四贝勒所言极是!大汗尽管宽心便是!”
枭雄般的奴酋也已想明白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点点头便稍感心安。
此时,一名汉人医者听到莽古泰的嘶吼,刚巧掀帘而入,看到地上那一滩血水和奴酋虽然萎靡却颇放松的样子,竟放下医箱,抚掌大笑曰:“妙极!妙极!”
此言立刻引来了一片凶狠的目光,仿佛要将之剁碎了吃下去一般。
莽古泰更是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抓鹌鹑一般将之提了起来,腥臭的唾沫星子喷了他一头一脸:“你说啥!信不信老子立刻就斩下你的狗头去喂狗!”
谁知,这枯瘦的汉人医者竟无丝毫惧色。
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用看似文弱的双手,一根接着一根拗开了莽古泰粗壮的手指,同时笑道:“老夫非言大汗吐血妙极,而是说这口鲜血吐得妙极。
大汗郁结在心,不吐不快,却因身居高位而不便随意吐露。
而这一口鲜血,不论出于何种原因,都是正当其时。大汗之病已去一半,老夫再为大汗开一副疏肝理气的方子,调理数日,便可痊愈矣。”
他本是辽阳名医,固若金汤的辽阳城虽被努尔哈赤一战而下,几乎没有付出多大的伤亡,可前来支援的白杆兵和戚家军,却给建奴造成了极大的伤亡。
辽阳城内的明人医者因此而被强征入伍,救治受伤的建奴士卒,而这名医者因为医术高名气大,就被钦点为了奴酋的贴身医者,偶尔也为其余贵族看病。
老医者一甲子的年龄,数十年的中医养气功夫,令其看上去温润如玉,说起话来更是自有一股令人信服的气质。
这份气质与外貌,与同为明人,并且同样穿着汉服儒袍的范文程截然不同。
他连奴酋的脉都没有把,只寥寥数语便道出了他的病症所在,还当场开出了一副调理的药方,便是其医术确实高明。
憨厚的莽古泰立刻便被唬得一愣一愣地,转过硕大地脑袋看向乃父,见其轻轻拭去嘴角的血渍后又轻轻点头,便催促御医废话少说,赶紧开药方。
老医者轻轻一笑,没有坐到帐内摆着的矮几上去,而是席地而坐,从随身携带的医箱之内取出纸笔,就着箱子以一手功力极深的小楷,写下了一副药方。
写完之后拿起笺纸轻轻地吹干上面的墨渍,递给莽古尔泰,便又以医者之心嘱咐奴酋道:“大汗服用此方之时,切记戒骄戒躁,旬日之内,便可痊愈。”
“本汗记下了,有劳先生。”冷静下来的奴酋枭雄气质尽显,轻声道了声谢,却又蓦然厉声喝道,“拉出去!剁碎!喂狗!”
这比翻书还快的翻脸速度,当真令帐内之人无不大惊,便连四大贝勒都觉得以如此残忍的手段,去杀害一名德高望重的汉人名医,殊为不智,也非常可惜。
最重要的是,这名医者才刚刚给其诊完病症,开好药方啊!此举与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的禽兽,又有何异呢?
四大贝勒神情复杂,范文程则依旧冷漠。
老医者堪堪颇为艰难地拄着医箱站起身来,闻言悚然一惊,勃然说道:“大汗何出此言?老夫何罪之有?”
奴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冷冽的气质,道:“本汗想杀就杀,何须理由?”
老医者顿时气得浑身发抖,须发皆张,戟指喝骂道:“你……你就是个屠夫!就你这般背信弃义之人,堪称野兽,也敢自称天命之汗?
哦,老夫差点忘了,你本是李成梁的家奴,深受其恩……”
奴酋对此却只冷笑,并未阻止,还眯起了双眼,似乎非常享受。
可老医者却骂着骂着,却又陡然平静了下来,轻轻道了声“夏虫不可语冰”。
便整理了一下自己略皱的衣衫,提起跟了自己一辈子的陈旧小木箱,一步一步地走到莽古泰身边,脚步从容不迫,神情泰然自若。
虽然羸弱的他站在兽人般的莽古泰身侧,显得那么弱小。
可就是这么一个鹌鹑般弱小的人,竟轻笑着说出了一番令之汗毛倒竖的森然话语:“你是建奴四大贝勒中的三贝勒吧?刚听你说想要砍下老夫的狗头去喂狗。
可你这父亲却尚嫌不够呢,要把老夫剁碎了才肯拿去喂狗呢。你虽彪悍暴躁,杀人如麻,比起你这屠戮成魔的父亲,却尚有一丝人味儿。
这样,为了能让你与乃父看齐,便由你来将老夫的这具残身剁碎吧。
老夫膝下无子,唯有一只黄犬相依为命,便先问问它的意思,且看这畜生对养了它三年的主人,吃是不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