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是谢安发来的。
太傅郗鉴、司空陆玩,居然先后在一个多月内去世。
郗鉴原本就比历史上寿命长了近三年,而陆玩也是六十多岁,似乎去世年龄跟历史上差不多,在这个时代,能过六十岁就算寿终正寝了,倒也不算奇怪。
但是郗鉴和陆玩一去世,三公只剩何充一人,权力一下子出现了真空。
而这段时间,恰恰是司马珂被围在东燕城的时候,自然无暇顾及南方的政局。在众北方士族官员的推动之下,诸葛恢和蔡谟两人被荐举为三公。而司马衍经过一阵深思熟虑之后,终究是答应了。
因为,王导、庾亮、郗鉴、陆玩等人相继去世之后,的确已经没有人的威望能与蔡谟和诸葛恢两人相比。谢安过于年轻,拜为中书令也是极其破格了,而谢裒、纪友两位卿也威望不及此两人。
蔡谟与诸葛恢、荀闿并称为“中兴三明”,又与郗鉴等八人并称为“兖州八伯”,被拜为太尉。而诸葛恢也是“中兴三明”之一,被拜为司空。撇开北方士族支持不谈,就论名望,的确是这两人最高,也算是名至实归。
于是,地位等同宰相的三公之位,又全部回到了北方士族的手中。三公之中,诸葛恢和蔡谟两人对司马珂一直是极其敌视,而何充也是摇摆不定,很显然朝廷之中的形势已对司马珂极其不利。
诸葛恢和蔡谟两人一上台,又立即荐举司马勋为龙骧将军、都督中央军事,统辖所有京师兵马,这两个官职在一起,正是当初司马珂所担任的官职。
同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很显然司马勋已经与诸北方士族联合在了一起,而且诸北方士族的用意,颇有扶持司马勋与司马珂对抗的意味。毕竟司马勋也是宗室,而且也是武勇过人,颇有领兵能力的将才。
这样一来,整个朝廷中枢的军政大权又全部落到北方士族手中,如同王导在世时一般。而司马珂倒是有点像掌控藩镇重兵的庾亮,与北方士族分庭抗礼。
就连谢安这个中书监之位,纪友的廷尉之位,谢裒的太常卿之位,也有人虎视眈眈,只是急切之间不好下手。而这一切都只发生在半个月之内的事情。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蔡谟的太尉之职,十分微妙。
因为太尉是掌管军事的最高官员,为全国最高军事长官,执掌天下军政事务,理应都督中外军事。
当初司马珂攻取成汉之后,司马衍有意给司马珂加都督中外军事,其实等同摄太尉之职,但是当时郗鉴等人担心司马珂官爵升得太快,以后再有大功,无官可拜,无爵可封,便暂缓了下来,依旧是都督六州军事。至于中原新打下来的四州,虽然没有正式的任命,但是大家都默认司马珂都督其军事。
但是此刻蔡谟成了太尉,就意味着在名义上,他是可以管辖司马珂手中的兵马的,也就是司马珂也要受蔡谟节制。就像当初王导出征历阳时,挂职都督中外军事,庾亮名义上也要归王导节制,只是庾亮并不买王导的帐而已。当然司马珂自然也不会卖蔡谟的帐,但是在道理上便亏了一截。
不过,不得不说,江东六司马之一的陆纳,不愧为陆玩的儿子,政治头脑也不差。他原本与卞诞一起镇守江北的历阳诸郡,离建康并不远,但是并没有急于回建康奔丧,而是通知家人暂不发丧,等候司马珂的消息。
自从陆玩列为三公以来,加之司马珂的有意扶持,江东士族稍稍有了点抬头的机会,如今陆玩一去,江东士族又即将被打压,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司马珂的身上。
而郗鉴去世之后,其子郗愔、郗超和李闳等老部将,不忿司马珂白白得了数万北府精兵,直接发丧,并没有通知司马珂。
郗鉴的葬礼,也算是极尽哀荣,规格与王导等同。司马衍于朝举哀三日,遣太常卿谢裒使持节监护丧事,仪式赠物的礼仪,都是比照王导。
下葬时,司马衍赐九游辒辌车、黄屋左纛、前后羽葆鼓吹、武贲班剑百人,自东晋中兴以来,唯有王导可比。司马衍又派使持节、谒者仆射王悦追谥“文成”,以太牢礼祭祀。
而陆家则以陆纳未归为由,暂不发丧,此时天色尚冷,又以冰镇棺木,防止尸体腐朽,等候陆纳的到来。
司马珂看完谢安的公文之后,又迅速看了一遍陆纳的公文,当即决定立即南下,借为陆玩奔丧以及回京向司马衍述职之由,回往建康一趟。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率着北伐将士在北面奋力厮杀,那些被羯胡赶到江南的北方士族,则在忙着内斗政权。他既不想成为历史上的桓温,也不想成为第二个祖逖,局势既然已经对他不利,便要赶快回去将这个苗头扼杀,否则后患无穷。
司马珂当即召集诸将,安排了一应事宜之后,便启程南下。
与前一次轻车简从回往建康不同,这次他是带着两千羽林骑,浩浩荡荡的出了洛阳,奔往建康。
与此同时,他又令沈劲和卞诞率三万兵马进驻京口,等候命令。
他都督江北和六州军事,辖区内的军事调动,旁人自然不能非议,但是明眼人都知道,司马珂这是要敲山震虎了。
………………
阳春三月,杏花烟雨,草长鸢飞,江南之地正是一片春意盎然的光景。
万物生长正是繁盛时候,城外柳媚如丝,迎春花开满了墙角,秦淮河上舟楫纵横,城内喧嚣热闹,正是游宴的最好时节。秦淮河上的游宴就加倍的密集起来,仿佛弥补冬日里因天冷而减少的宴席一般。
此时的江南,有土豆和红薯可以养民,百姓安定富足。肚子的问题一解决,其他的各种行业也兴盛了起来,建康城也成了天下最繁华之都,城内有百般耍乐可以为之。加上北面的羯人被司马珂打得死去活来,已经占据了黄河以南之地,成为了江南之地的坚厚屏障,正是四海升平,接着奏乐接着舞的大好时节。
这个时候再不高乐,还等到什么时候?
所以一到入夜的时候,秦淮河之上便喧嚣了起来。画舫穿梭如同游鱼一般,辉煌的灯火将河面上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那娇媚的歌声,更是随着春风荡漾,令人为之迷醉。
在秦淮河下游处,停着一艘巨大的画舫,这艘画舫长达十数丈,高达两三丈,起楼三层,飞檐翘角,美仑美奂,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小型宫殿,画舫之上披红挂彩,灯火五彩缤纷,显得极其豪华。
而且其远离了喧嚣,静静的横在河面之上,只有一缕丝竹声传来,更显得神秘而浪漫。
今日的游宴,正是新任太尉蔡谟设立赏春之宴席,宴客游玩。
这艘画舫是蔡家自家私用的船,邀请的都是建康城中清贵大人物,如龙骧将军、都督中央军事的司马勋,有新任司空诸葛恢及一干北方士族的顶流豪门,最低也是准一流的北方高门。
席中还有一名尊贵的人物,坐在了上席,那就是天子的亲弟弟,琅琊王、侍中、骠骑将军,刚到弱冠之年的司马岳。
整个画舫当中,一派热闹的气象。
既然是赏春之宴,就不必那么礼数严谨了。画舫内的宾客们,不时的举樽走动,或共饮,或闲谈,或投壶,或赏景,或低语,都是轻便衣衫,大袖翩翩,很有些放浪形骸的样子。
最引人瞩目的是,年轻的琅琊王司马岳,也穿梭席间,笑吟吟的和谁都能说上几句,他本来与司马衍一样,就是丰神俊朗的人物,此刻更是神采焕发,衣袖飘飘,望之若神仙中人。
这场游宴,气氛显得极其的暧昧。
这些北方高门士族的家主,其实心中都如明镜似的,蔡谟不只是向北方士族宣告他和诸葛恢担任三公,掌控朝政,还向他们传递一个极其紧要的信息。
那就是以司马岳和司马勋的宗室的力量,也站在了北方士族这边。
而最为重要的,则是司马岳。
有一个信息,大家都心照不宣,那就是天子的身体,明显已大不如前。这些在座的士族官员,大都有幸进过太极西堂,知道天子是一天比一天消瘦和憔悴了,照这般情况下去,多则三五年,少则两三年,甚至一年半载都说不定就……
不知是不是因为司马珂的到来,历史的进程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原本应该在年前出生的司马丕并没如约而至的降生。
司马衍至今无所出!
接下来的很多事情,便不言而明了,一旦天子有个三长两短的,继位者除了这位年轻的琅琊王,天子的胞弟,先帝司马绍的嫡子,还能有谁?
而司马珂之所以能够崛起这么迅速,除了个人能力之外,更重要的还是有天子的支持,占据了大义的制高点,才一路顺风顺水。平步青云。如今北方士族不但尽得三公之职,又与半个宗室的力量联盟,甚至与未来的皇权相结合,必将无往而不利。
有了这个信息,这些人精一般的北方士族,顿时都兴奋和激动了起来,似乎看到了美好的未来,朝局又要恢复昔日北方士族主宰朝政的黄金时期。
整个宴席之间,愈发的欢畅起来,到处觥筹交错,敬酒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什么北伐中原,什么驱逐胡虏,什么恢复故土,什么为国为民,对于大多数士族来说,都是屁话,只是挂在嘴上的堂皇之言,用来打压对手的借口。比如历史上的桓温北伐,庾亮北伐,无一不是为了借机提高自己的威望和权力而已。真正的核心问题,还是利益。
而司马珂则大大的侵犯了北方士族的利益。
司马珂兴皇权、控军政、扶持南方士族,打破了北方士族垄断朝政的局面,此乃其一。
司马珂鼓动司马衍出壬辰诏书,禁止豪门大族将山川大泽私有化,又明确规定百姓可以拥有一定数量的山地,偏偏这些山地种上土豆和红薯之后,足可养活一家人,使得北方士族门下的佃农纷纷弃租开山,让他们被迫将良田的租金一降再降,对依附他们的百姓的控制权就降低了许多,此乃其二。
司马珂占据中原这两年来,对百姓收的赋税极低,又将大量的土地无偿的分给百姓,使得南渡依附诸北方士族的北面流民,更是心思浮动,意欲北归,此乃其三。
而最为重要的是,司马珂发明了印刷术,广印书籍,又开郡学,允许寒门和黔首子弟入学,明显的是在撬动士族的基石,长此以往,士族统治天下的局面将一去不返,这才是最要命的。
所以北方士族与司马珂之间的矛盾,几乎不可调和,在他们看来,司马珂就是踩着北方士族上位的,自然要把他打压下去。
但是,如今司马珂羽翼已丰,掌控了大晋八成以上的兵力,坐拥大半个江南和江北四州之地,就算所有的士族集体联合起来,也非司马珂的对手。
何况北方士族也并非铁板一块,比如像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颍川荀氏,还又褚氏、刁氏等,都是北方士族的叛徒。
更何况,南方士族虽然对司马珂的一些举措也不理解,但是为了打破北方士族的压制,也跟司马珂站在一起。
众北方士族皆有自知之明,知道要用硬实力与司马珂掰手腕,几乎没有可能。但是,如今突然来了一股软实力,宗室参与进来,更重要的是未来的皇权加入,对付司马珂就容易多了。
众人想到这一点,纷纷向司马岳身旁聚拢,敬酒者络绎不绝,恭维的话更是说了一大箩筐。司马岳虽然贵为琅琊王,终究是刚刚过弱冠之年,沉不住性子,被众人这么一通恭维,顿时飘飘然起来,不知身在何方。
除了司马岳以外,司马勋也成了众北方士族关注的焦点。
这位新任都督中央军事,拜为龙骧将军的皇叔,掌控了建康的三万多兵马,又是一名骁勇而治军有方的悍将,也被众北方士族视为对抗司马珂的筹码之一。
众北方士族当年被胡虏从中原撵到江南,惶惶然若丧家之犬。如今司马珂率着将士北伐中原,收复他们的故土,在前线杀得火热,不但许多将士因此壮烈牺牲,就连司马珂本人也是被困在东燕城几个月,可谓九死一生,最后终于将羯人赶到了黄河以北。可笑的是,众北方士族,并没有因司马珂的大胜而带来任何的喜悦,还鬼鬼祟祟的凑在一起,暗暗合计如何对付司马珂。
王朝可以频繁更迭,皇帝可以随时更换,世家必须千年不倒,这就是当下大部分世家大族的想法。 16329/979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