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深秋,即将迎来新一轮丰收的燕云府,如今周遭地区大军云集,数万兵马汇聚于此,各处军营都是一片厉兵秣马之象。
新一轮的南征即将到来,对于绝大多数的金国军将和士兵来说,这又是一次发财的好机会,无数的财富和奴隶,正等着他们从软绵绵的宋人手中夺取。
燕京,右副元帅府,作为管辖金国东路军所占领的燕京路、平州路及宋的河北路部分州县,军政合一的地方统治机构,右副元帅府具有任免官吏、司法、征税等权力。其下设的燕云枢密院,同远在西京的云中枢密院,时人称之为“东朝廷、西朝廷”。
右副元帅府深处,深广的大堂内,新上任的金国右副元帅,阿骨打第三子,金国历史上,没有做过一天皇帝的金睿宗,完颜宗辅端坐于正位的太师椅上,目光落在桌案上平摊开来的一份军报,眉头紧锁,一张通古斯大饼脸上交织着震惊,愤怒与疑惑等各种复杂情绪。
就在完颜宗辅还在纠结于字里行间那惊世骇俗的军情时,门外响起阵阵稳健的脚步声和合扎的恭敬传话。
“右副元帅,兀术郎君来了。”
“兀术,你来了。”
完颜宗辅抬起头来,看着跨过门槛,踏入正堂的壮汉,挥手示意他上前。
走到完颜宗辅面前停下脚步的壮汉,身材不算高,倒极为的健壮,头戴皂罗垂脚幞头,腰系吐鹘带,身穿玄色金锦襴绵袍,脚穿乌皮尖头靴,左耳垂着一个金环,脑后留着两条发色乌亮的辫发,装饰着色丝和金珠。
此人便是阿骨打第四子,未来大权独揽、权倾朝野的金国太师,《说岳》中的大反派“四太子”原型,完颜宗弼。
“三哥,出了何事?”
完颜宗弼那双锐利的眼睛,毫无畏惧的扫向完颜宗辅,虽然完颜宗辅,生得身材高大,相貌有些粗犷,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新上任的右副元帅,却是一个性格宽和,能够饶恕他人,而且大方,喜欢给予别人帮助,本性是十分诚实滴。
“你看吧。”
完颜宗辅叹了口气,拿起桌案上的军报,递给完颜宗弼。
眼前这个庶出的异母弟弟,虽然如今还未到而立之年,仅仅是一介行军万户,尚未做到一军统帅,相比他的几位兄长如宗干,宗望,宗辅,名声还不算特别响亮,并不为宋人所熟知。
但宗辅却非常看好宗弼,宗弼成长和成熟于大金吞辽灭宋的这段辉煌历史,为人豪爽、坦荡,有胆有识,自幼酷爱习武,喜爱读书,遇劲敌驰马冲锋,勇猛过人,几乎继承了阿骨打的一切优点。
完颜宗弼虽然名声不彰,但在不久前的伐宋之战中崭露头角,屡立战功,表现非凡,是金国宗室中冉冉升起的一颗将星,少壮派的领头羊。
完颜宗弼狐疑的接过军报一看,愕然地瞪大眼睛,脸上浮现难以置信的神色,手掌更是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不可能!”完颜宗弼猛的抬起头,几乎是吼着的说道,“辽阳府乃是我大金的重镇,怎会轻易被……”
完颜宗辅皱起眉头,给宗弼使了个眼色,宗弼马上会意的闭上嘴,脸上依然是愤愤不平之色。
完颜宗辅没有正面回答宗弼,低声道,“兀术,赛里前日里已经去见阿骨打了。”
“赛里死了?”完颜宗弼被惊的目瞪口呆,第一反应是不可能,那个身经百战,宗室中的一员悍将居然会挂掉。
“赛里押送贡女北上回京,遭遇贼人袭击,身受重伤逃入辽阳府”完颜宗辅隐去了完颜赛里是去主动讨伐贼人的细节,甚是惋惜的说道,“辽阳城破后,他逃到了沈洲,上个月便已逝世了。”
完颜赛里终究没有撑过去,靠着自己健壮的体格和名贵的药物,逃到沈洲后苦苦支撑了三日后,油尽灯枯,在病床上溘然长逝。
完颜宗弼呆滞地站在原地,茫然地睁着眼,似乎还没有从辽阳城破和赛里扑街的噩耗中回过神来。
完颜宗辅摇了摇头,默然执起桌案上的汝窑执壶,倒了两杯美酒,一言不发的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辽阳城破后,被屠戮一空的惨状,让他都感到触目惊心。
辽阳城内的渤海人和女真人被满城杀尽,连城内城内那数家传承数百年的渤海世家大族,也被屠戮一空,留给大金的只有堆积如山的死尸和一座宛如鬼蜮的死城。
自己的妻舅,麾下行军猛安李石的全家,也在被灭门的行列中。
“这些鸟贼好生大胆,竟敢我大金的国土上烧杀掳掠”,完颜宗弼突然暴跳如雷起来,眼中凶光大盛,发须皆张,嘶吼道,“三哥,我这就带兵去辽东,把这些鸟贼碎尸万段,给赛里报仇!!!”
从来都只有他们女真人在别人地盘上烧杀掳掠,如今受害者却变成了他们,这自然让尚有些年轻气盛的完颜宗弼怒不可遏。
“小声些”完颜宗辅眉头一挑,瞪了他一眼,宗弼连忙噤声,但是脸上仍旧是一副愤愤不平的表情。
“辽阳城破被屠的消息,整个东路军仅有你我和挞懒,十一叔知晓,”完颜宗辅端起盛满美酒的酒盅,递到完颜宗弼面前,语重心长道,“兀术,这件事切莫张扬出去,否则军心不稳。”
如今东路军的头等大事是准备即将到来的新一轮南征,若是辽阳城破被屠的消息传开,定然会在东路军引起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地震。
作为大金国陪都之一的辽阳府,若是被人攻破,这其中的政治意味自然是不言而喻。
东路军中有不少渤海将领,如大挞不野,高彪,王政等人若是知道自己家族被满门屠尽后,定然会坐不住,吵着要回辽东复仇。
阿骨打起兵后,他的各个儿子皆总戎旅,唯有完颜宗辅跟在阿骨打身边侍从左右,常常在帷幄之中出谋划策,充当类似参谋的角色。在接任右副元帅的职务前,唯一一次领兵出战,还是在天辅六年,与乌古乃讨平新降民安福哥在黄龙府的叛乱。
也许在治军带兵,指挥作战上,宗辅比起他的前任宗望有所欠缺,但却很有大局观,也看的更远,分得清轻重缓急,明白当务之急,便是在军中封锁消息,以免军心不稳,影响到南征大计。
完颜宗弼接过酒盅一饮而尽,抬手擦拭嘴角的酒渍,又气又恼的看着宗辅,不甘的说道,“可赛里的仇就这么算了吗?”
完颜宗辅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这个弟弟虽然是个将才,但还是有些年轻气盛,需要再磨练一段时日,方可成为一军统帅,坐上监军和都监的位子。
“郎主已经在调兵遣将,不日将讨伐盘踞辽南的贼人。”
辽阳城破被屠的消息传回上京后,吴乞买也是被惊的半天说出话来,在一番反复确认后,也是暴跳如雷,在乾元殿上更是叫嚷着要将辽南的乱贼赶尽杀绝。
完颜宗弼脸色稍稍舒缓下来,又将军报丢到桌案上,双手抱胸,脸色阴沉,“辽南曷苏馆军帅司又在作甚,居然会坐实这些鸟贼人北上…等等,难道……”
完颜宗辅默然不语,绕过桌案,走到门前,负手而立门槛边,看着院落中几棵萧瑟的大树,眼中的疑色始终消散不去。
辽南一带是曷苏馆军帅司的管辖范围,那些贼人敢从辽南一路北上攻破辽阳府,毫无顾忌,那么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曷苏馆军帅司也被攻破。
完颜宗辅握紧了双掌,脸色愈发的难看了。
大金国吞辽灭宋,国势如日中天,可是就在他们沉浸在灭宋的喜悦中,即将再次南下之际,坏消息却是一个接一个。
先是押送南朝宗室的设也马一行人北上途中,在辽西被人半路截杀,之后又有贼人在辽南作乱,一路北上大败完颜赛里,一路攻到辽阳城下,并且据说用某种能发光发响的妖术,一举破城,攻陷了大金国五京之一的东京。
这帮鸟贼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莫非袭杀设也马,也是这些鸟贼所为?
想到这里,完颜宗辅心中也是一阵窝火,被人一连干死两个万户,外加东京留守司和曷苏馆军帅司,两个路的最高军政机构被摧毁,还让人屠了东京,连自己老婆的家人都给杀了个干干净净。
尼玛,不能忍!!!
“放心吧”
完颜宗辅转身走到宗弼身边,拍着这个年轻万户的厚实肩膀,宽慰道,“放心吧,郎主这次任命习古乃为咸州路都统,不日将讨伐盘踞辽南的贼人。”
顿了顿,宗辅又补充道,“便是当年同银术可前往辽国,讨要逆贼阿疏的习古乃。”
宗辅口中的“习古乃”,乃完颜习古乃,也是宗室子弟,是当年跟随阿骨打起兵老人。
阿骨打起兵前,曾经派习古乃和银术可到辽国去讨还阿疏。
那个时候,辽国天祚帝耶律延禧荒废朝政,辽国上下离心离德。
习古乃和银术可回来后,就把辽国政事人情详细向完颜阿骨打做了汇报,而且说可以攻伐辽国的情况,让完颜阿骨打下决心起兵反辽。
“三哥,兀术明白了。”
宗弼微微颔首,习古乃也是跟着自己阿玛起兵的老人,大金国的开国元勋,论资历可不比银术可差。只是因为年龄有些偏大,再加上多年征战,身上受了不少伤,精力不济,故而在大金立国后,被授以高位,镇守一方,被任命为临潢府军帅,后又领咸州烟火事。
有这么一位老于军旅,久经战阵的老将出手,那些鸟贼死期不远矣,用不了多久就会砍下脑袋,传首四方。
至于军报上提到的“妖术”,完颜宗弼却是嗤之以鼻。
毕竟没有亲眼见识过,完颜宗弼对火药的概念,还停留宋国的霹雳火球一般的爆炸物,用声响吓吓人畜还凑合,至于威力却是不值一提。
“莫要心急,”完颜宗辅坐回太师椅上,笑了笑,“西京那边,许是还有比俺们更着急的人。”
“粘罕?”兀术双眼微眯,意识到宗辅所指是何人了。
完颜宗辅轻轻颔首,低头转动食指上的白玉扳指,有些幸灾乐祸的笑道,“辽阳离他老家沈州不过百余里的路途,他唯一的女儿尚在沈州,能不心急吗?”
尚在西京的金国西路军统帅,左副元帅,阿骨打一脉的政治对手,完颜宗翰,老家就在沈州。
仅有百里之隔的辽阳府被攻破,粘罕自然比谁都着急。
宗弼捻须而笑,眼中的戏谑毫不掩饰,对于这个跟随阿骨打起兵反辽,为大金国的建立有着不可磨灭功绩的叔伯兄弟,他早已心生不满,视为政治上的大敌了。
战功彪炳,威名赫赫,又手握西北和西南两路都统司,已经与半藩镇别无一二。
特别是在二哥宗望死后,阿骨打诸子就没有一人的威望与战功可以同粘罕相提并论,也使得粘罕的权势愈发的膨胀了起来,甚至都有权倾朝野的势头,连远在上京的吴乞买都要给他面子。
金国东西两路大军一直存在明争暗斗,在原时空,右副元帅宗望病死后,接替他职务的宗辅的威望远不能与宗翰抗衡,在燕京枢密使相刘彦宗病死后,燕京枢密院就并入云中枢密院,从此整个华北都在宗翰的掌握之中。
东路军中不论是完颜宗辅,完颜昌,还是完颜阇母,对于宗翰势大的局面,都无可奈何。
“兀术,你莫要再纠结辽东的战事,待到十月便是我等建功立业的时候。”完颜宗辅往后一靠,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三哥,俺明白了。”完颜宗弼经过宗辅的一番提点,心中的郁郁当下便云散雾开。
“嗯”完颜宗辅点了点头,又用肃穆的语气提醒道,“记住,切莫将辽阳城破的消息说出去,以免军心不稳,误了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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