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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云州麒麟陨

    宇喜多直家张弓驰射,将空穗箭袋中的箭矢接连发出,专门朝着追逐自己不放的云州武士所骑的战马而去,这些骑马武士都不富裕,因此无钱为坐骑披挂避箭的罩衣或者马铠。

    这招堪称阴损,因为云州武士都是依靠宛行田产来自备甲兵和马匹,战马都是他们最主要的私产,战马一旦受伤或者落下残疾,而他们又没有立下功勋,来向主公领取赏赐的话,说不定就有可能直接破产。

    而且战马也不是随便一匹马都能当的,不仅是身高和体型要合适,还要聪明伶俐、温驯勇敢等特征,其价格远超出寻常驽马之上,且在西国溢价更高。

    正如“射人先射马”之言,宇喜多直家左右开弓,接连射伤了三匹战马,并且其中一箭射中了一名武士的的额头,将其当场毙命,果然那十几名骑马武士被宇喜多直家射出的流矢,吓得慌乱躲避,反被对手追逐射杀。

    每次弓弦嗡嗡铮鸣,必然要有一名尼子军应声倒地,宇喜多直家革囊中所剩不多的箭矢,在又射杀四五名敌兵之后,便就空空如也。

    一名尼子军的武士同样善射,见得宇喜多直家无有箭矢可用,大喜过望,於是便持弓搭箭,把手中的漆弓拉如满月,所乘战马步伐稳健前行,等到进入射程,确定走马的一二前后,便‘嗖’地放箭。

    箭无虚发,这一箭直接射穿了半截坎肩似的护臂射笼手,正中‘剑喰纹’,宇喜多直家面不改色,随手折断箭矢,抛却弓箭,拔出腰间挎着的狭长备前刀,从落羽坂的高地,居高临下地砍杀冲去,吓得对方仓惶欲退。

    宇喜多直家策马追上,与之并驾齐驱,伴随着怒声断喝,一跃而起,舍了揉身跳到那名武士的背后。双腿夹紧马肚,一手拽着那名足轻大将的天狗钵兜,强迫他抬起头来,另一手横着持刀,顺着喉轮的缝隙,狠命刺入进去,干净利索地削下了他的头颅。

    没头的身腔,喷出许高的血柱,淋了宇喜多直家满头一身,他一手提着人头,一手举着太刀,迎着对面来势汹汹的尼子军,纵声叱咤:“武士义党立功名,求生路,正在今日!”

    见他如此矫健剽悍,长船贞亲、户川通安、马场职家等人备受激励,趁势鼓勇奔进,马场职家更是脱去残破不堪的衣甲,卸了兜笠,不用镰枪长兵,止带太刀,冲突在最前阵。

    尼子军中弓手冲上阵前,在番长的指挥下,向着马场职家射去一阵箭矢,可却因为阵型慌乱,箭矢稀稀拉拉,竟然无一能中伤来敌者,不免更为惊骇莫名,目其有鬼神妖魔庇护。

    忽然浦上军冲锋的队列中,铁炮响了三声,当场将番长当场毙命,马场职家扯刀当先,一跃阵中,众军皆拔刀持枪,跟随这位不死的鬼美浓突阵,捐甲徒臂,趋敌纵步,砍入尼子军阵中,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临时接替阵前指挥的云州武士,急拔出腰间太刀迎头劈去,马场职家同样举到刀挡去,当的一声响,火光四溅。

    这位同样是土蜘蛛恶党出身的武将,手起刀落,将那名试图带兵抵挡的云州武士砍翻在地,殷红的鲜血溅同样的他满身满脸,而马场职家在鲜血的刺激下愈发勇猛,横眉怒喝道:“备前远江大夫配下,马场次郎四郎职家参上!”

    便在此时,左侧另一名额覆鬼面,身着胴甲的武士绰起一杆大枪攻到,反被这位不死的鬼美浓挟住枪杆。

    百忙中也不及查看自己是否已经受伤,马场职家双臂合拢,一只手发力紧紧握住长枪,借着对手回拽的拉力,抢入怀中,手中那柄不知沾染过多少人命的太刀,带着风声,结结实实的劈入那武士的面庞中,

    血花四溅,那名武士双双松开长枪,一声不吭的望后摔倒,整个身子顺着矮坡滚下,他眼中的惊恐之色也慢慢地消失殆尽,直到最后,没有一丝的神采。

    这两名武士在尼子军中也算是兵法娴熟,现下却没能做出丝毫有效的反击,便被人轻易杀死。

    可对于尼子军整体来说,却并不像中村军那样会出现太多混乱,皆因这些尼子军都是常备旗本出身,就算是本队中的番长、组头战死当场,依旧会有其他武士来接替指挥。

    尼子军在遭到溃兵们亡命的突击后,很快就在奉公武士的的指挥下,稍稍稳住了阵脚,而此时,阵前的土道上,已然抛下将近二十具尸首,既有尼子军兵卒,也有浦上军足轻。

    尼子军武士高声呼喊,上百长枪足轻跃步上前,竖立起一排枪衾,将迎面攻来的敌兵,逼迫的连连后退,兵卒之间的差距,在真正开始交战后,很快就凸显了出来。

    宇喜多直家配下的溃兵们,虽然鼓起全部的勇气搏杀,但比起常年出阵西国,依靠征伐度日的云州旗本,还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跟随山中幸高出阵的这些常备,皆是尼子军中的精锐翘楚,一旦布列好了阵仗,马场职家等人再是勇武,也不可能在上百条挥舞戳刺的长枪面前,讨得便宜。

    浦上军本就兵少只能做到在一个狭窄的范围内,由武将带领发动全面的袭击,根本就没有后续跟随遮护的兵力,这时候冲锋的势头受挫。

    所有足轻的士气,立刻遭受到了动摇,不等马场职家、长船贞亲二人做出反应,尼子军的主力已经从两侧碾压过来,这些兵卒各持长刀、碎金棒、斧钺等兵刃,如洪水一般,顷刻间就与枪衾队合力,将貌似大占上风的浦上军死兵队冲了个七零八落。

    尼子军练兵甚严,是以军中这些常备足轻在出阵合战时,亦严格遵循“作训之法,斩刺有术,余皆不足为取”的兵法,只专刺斩腰腹、人喉、面目三处要害,相互夹攻。

    而跟随马场职家厮杀的这些敢死的兵卒虽勇,此刻队列全无,以个人来面对层层叠叠杀来的尼子军旗本,就如螳臂当车,很快被杀得大溃。

    户川通安背弓挟箭,手中倒提着一柄长枪,领着三四名儿玉党的部众,快步赶到宇喜多直家的身边助阵,这些个孤注一掷的死兵,在数倍于己的敌军阵中,左冲右突,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在山谷间的街道中回荡。

    厮杀片刻,浦上军虽拼死反击,斩杀了不少尼子兵,可自己也是折损甚多,在这样继续打下去,败亡的危局就在眼前。

    宇喜多直家实在没有料到,马场职家带领的数十人,在尼子军的击讨下,居然眨眼间就溃不成队,到了现在这种凶险的绝处,也只能拼死力战到底。

    牛车处,三浦夫人手中紧紧攥着怀剑,目光冷冷的瞧着这些数以百计军势的亡命厮杀,心中不知想些什么,身边仅剩下十几名僧兵护卫车前。

    战端的另一侧,山中幸高十几回合的交锋,发现自己骑战难以速胜,便就催马拖枪而走,一路上且战且走,想要比拼体力,而后以逸待劳,把冈家利引得精疲力竭之时,再杀一个回马枪。

    冈家利心中急于分出胜负,紧追过去,不给对方走脱,逃回阵中召集军势来攻,两人不知不觉到了落羽坂上。

    山中幸高仗着马力奔走,根本就没有将追在后面的冈家利放在眼中,而是分神观望另一面的战局,他虽然看重骑讨武名,却也不是迂腐之人,现在看来这伙溃兵确实是难缠的很,竟然打得尼子军旗本队,节节败退。

    以决死逆击的方式,竟然真的挡住了尼子军的冲锋,不过在山中幸高看来,浦上军已然是强弩之末。

    浦上军阵型在冲锋中,已经全部散开,全靠着一股子血勇之气在拼杀,指望目下编制混乱的队列,阻拦住尼子军的围剿是不可能的。

    或者说即便真的能挡住第一次,到二次,也绝对不会有第三次,只要自己返回队中,亲自领兵,再向浦上军冲上一阵,将那股子血气打散,差不多就可以大获全胜,将对方悉数歼灭在落羽坂下。

    不过后面的中村军,仍旧势犹犹豫豫,进一步、退三步,只想着保全性命的模样,让山中幸高很是恼火,他虽然知道豪族国人的杂兵不堪大用,但却未曾想过美作国的杂兵如此无能。

    若是跟着一并掩杀过去,冲到古坟那处,乱箭齐发,压阵的那三四百足轻一拥而上,定然能将三浦贞胜的家眷全都拿下。

    中村则治是被八幡儿玉党的名号给吓住,打怕了。

    八幡儿玉党虽然骁勇,但其余足轻却不耐战,休说跟毛利、大内两军相比,就是连山名、浦上这两家大名的杂兵军势,都远远不如。

    山中幸高仗着白鹿毛矫健,轻轻松松地撞开了几个被冲散,乱成一团的浦上军,挟矛奔杀,呼喝不绝。左手皆朱大枪,右使锋锐太刀;远则朱枪横扫,近则挥刀猛斫。去势极武,如疾风般驱驰而过,所向披靡。

    沿路撞见的浦上军,竟无人能挡他一合,纷纷跃避路旁的泥道中,只有冈家利一人还在快马加鞭,紧紧追赶不放。

    浦上军中有人携带弓矢,从侧面放箭,然山中幸高身上的赤丝威德大铠既厚且坚,就连宇喜多直家持重弓,连射连中都没能克敌。更不用说这些足轻手中的寻常漆木弓,便纵有射中的,也只是箭簇稍挂甲外,造不成实际上的杀伤。

    宇喜多直家心道:“山中鹿之介果真无愧云州麒麟儿的美誉,早就听说他以勇知名,好一个以勇知名!”见得冈家利因马力不济,显然无法再追上对方,而自己这边的军势,锐气不断被消磨,开始出现溃败的苗头,遂吩咐左右,“且呼喊山中幸高!”

    户川通安旋即明悟,立刻摘下背负的弓箭,双手奉给宇喜多直家,问道:“和泉守,可是要呼喊他继续骑讨么?”

    “如此猛将,我如何能骑讨的过,用激将法叫他露出个破绽就是。”宇喜多直家对自己的兵法,心中还是清楚的,冈家利都没那得下对方,自己就更不行了。

    户川通安领命,便领着身边众人齐声大呼:“骑讨胜负未分,山中鹿之介何故畏惧先走?”

    一边大声呼喊,这七八人护着宇喜多直家,一边往山中幸高所在的放下杀去,他们都是勇士,又有户川通安、长船贞亲、岸本惣次郎三人在前头开路,立刻便突进无前。

    后方一片大乱,前头奔走的山中幸高便是没有听清楚呼声,也不由放缓马速,回头观望。

    他刚一扭身回头,迎面看见得是一名武士跃马驰射,一闪而瞬,消失在纷乱人群中的身影,一支乱箭斜斜从他的喉轮缝隙中穿过,刺入他的脖颈。

    紧接着,山中幸高楞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力气像决堤的河川,几乎一瞬间消逝个干净。手中的皆朱枪掉在了地上,身子一软,他也摔下马来,湿润的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

    这位云州麒麟儿听见己方军势,惊慌失措地喊叫,这声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幽幽荡荡、缥缈天外,初晨温暖的一缕曦阳刺破压抑多久的夜幕,照洒在他的身上。

    喊杀声、马蹄声、兵器碰撞声,一切都随着这缕最后的暖意,喑然远去。最后一刻,他想起的不是持弓走马,以暗箭射中自己的宇喜多直家,而是中村则治对自己所讲的那句,‘落马者死’的谶言。

    这支暗箭正是数十步外的宇喜多直家所射,不但越过了混乱的阵势,精准的命中了山中幸高的脖颈,更是直接将防避箭矢的喉轮甲,穿透而出,可见他如此弓马之术,确实当得起‘吉备与一’之称。

    他这时才感觉到疼痛,抬头看向远方的群山,此时东方已然露出鱼肚白,可他的视野已然模糊,只是隐约看到一个模糊的熟悉人影,缘是早早亡故的父亲。

    山中幸高很怀念少年时和父亲一起,聆听向主公尼子晴久竭尽忠诚的训诫,此回相见,大抵父亲是来迎接自己成佛的罢,却未曾想过会这么早的团聚。

    他转念又担忧家中辛苦抚养自己的母亲,在得知自己战死阵中的消息,能否承受得住这个噩耗,尚未元服的幼弟,又是否能够支撑得起日渐衰败的山中氏家名。

    山中幸高张口欲言,但倒灌的鲜血让根本发不出声音,随即便口喷出几大口鲜血,颓然阖目长逝。

    这位尼子家年轻的勇将,被誉美为云州麒麟儿的俊秀武士,便死在了此回山阳经略的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