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没有无辜的人
出行在即,马扩还是告辞走了。这些天,他一直呆在徐知常的画室,认真学习素描技法。油画啥的他不感兴趣。
马扩志在天下,不在田园。
自然,对于安宁这样的奇人也是一见如故。他更加愿意和安宁分享讨论自己的北下使命。反正此事已定案,再无秘密之说。而汴梁城里,也从来没有秘密可言。
这些天,马扩向安宁详细叙说了海上之盟的故事,和国家不得不为的理由。
昔日,太尉童贯以宦官身份出使大辽,惹辽人轻视奚落,指笑曰:“南朝乏才如此!”
童贯很不开心,他是太监不假,但他有开河湟之功,伐西夏之威。童太尉虽然缺失了男人标配零件,却依然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男人。
而男人的尊严,却最不容作践!
所以,在他使辽回程的路上,就有燕人马植求见,童贯以为奇货可居也。
马植本为辽国大族,曾官至大辽光禄卿。他认为大辽国民罹涂炭,宗社倾危指日可待,便有了归顺大宋的想法。今上赵佶大为意动,乃赐以国姓,更名赵良嗣。
此后女真崛起辽东,以两万众覆灭大辽七十万甲士,辽国社稷危殆。赵良嗣频繁出使、穿梭宋金间,终于策成海上之盟。
马扩和他的父亲马政,原本是登州地方武官,只是因当时出使金国的路途便宜,以及避开汴梁城的议论、耳目等,遂受命协助赵良嗣使金,往来奔波。
这次海上之盟敲定的内容主要包含三条:
其一曰宋金各自攻辽,金攻取辽上京、中京大定府,我朝伐西京云州大同府、南京析津府。其二曰宋在灭辽后,我朝将输辽岁币转输给金。其三曰金国还燕云十六州归我朝。
安宁听着马扩的话,良久无语。
应当说,联金灭辽的策略在战略上并无对错之说。辽国固然愿意和大宋维持和平,但是辽国已经崩溃了。大宋就算想要扶辽抗金,也未必能够如愿,反而更加得罪了金国。
那时的大概格局就是,无论宋人是否出兵,大金灭辽已成定局。
那么趁着辽国还没灭亡时候,早早与金国结盟,可以争取更多战略时间和空间。收回燕云后,大宋山川形峻在握,也总比要在河北平原之地面对强敌更好些。
但是大宋的问题在于内政摇摆,左右两边的大臣,都只知道互相攻伐,而难说处于公心。
蔡京、郑居中、余深、邓洵武等人不赞成连金灭辽,也未必就是为了大宋安危,更多是为了反对而反对。
“凡是敌人赞成的,咱们都要反对”,所以他们的反对就缺乏说服力。
童贯、王黼、蔡攸等人主张伐辽,盯上的福利,也是神宗皇帝“收燕云者王”这句遗旨,想要的是更多私心富贵,根本无涉国家安危。
甚者大宋朝堂的这种党争已经严重波及外交定策。遇事常常举棋不定,首鼠两端。频频失约、违约的结果,就是让金国憋着一肚子邪气想要发作。
早前对大宋的尊重早已变成了今日的不屑,而大宋犹未知错。
韩非子有《亡徵》一篇,其中有语:“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用于此时却是再真切不过。
甚至在安宁的极端想法里,大宋国力既弱,那么干脆就不要妄想,以乖顺姿态面对强金,暂保一日之生,以图后来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赵佶却总是自作聪明,频频给金人口实,被人家灭了又有什么怨言可说?
不思进取而又不切实际地空怀报复,譬如稚子怀金过市,亡国谁之过也?
所以大宋真正该做的,不是指望金国如何如何。而是要赶紧改变自己,强大起来,先要立于不败之地才对。可惜如今朝堂诸公,并不做如此设想。
只是这些话,他也不好全与马扩说起。而马扩,也并非没有这些疑虑。
“兄弟以为联盟之事,期以三年。三年时间,足够我辈在燕云之间初具布防。毕竟此次北去的全是西军骁骑,战力不俗。”马扩很自信。
安宁是道士不假,却也不能真去掐指一算,就要马扩改主意,那都没什么用处。
他最后只能隐晦地提起某些可能,“真要国事不堪时,马兄也不必急着拼了性命去。我是说,真到了那时候,马兄活着,一定比战死更有价值。
太行山上,河东之地,甚至吕梁山前后,都会是马兄的战场。女真人依赖的,无非是骑战纠缠而已。山川谷地,却不是战马撒欢的地方。难道女真人的战马,还能肋生双翅不成?”
马扩哈哈大笑,听小安道长一言,胜读十年书啊!
宣和二年注定是个麻烦的岁月,安宁胖揍了金国使者勃达,被罚面壁三个月。这三个月,其实就是那次夜宴的成画期限。
安宁送走马扩后,也就全心加入《夜宴》的创作中。
当然,主要的构思、执笔是徐知常,柔福负责对人物细节的刻画、雕琢。安宁做后勤,颜料制作,色粉调和,还有深沉背景的画面涂抹。
他的粗旷和柔福的细腻映衬,再调和徐知常的中庸,的确使画面同时具备了超越时代的精致和嚣张,却又浑然一体。
内侍杨戬经常过来看看,然后喜形于色。但是到了十一月份,杨戬就来的很少。
安宁虽然还在勤于绘画,可是历史的记忆告诉他,如今的东南,早已沸腾。赵佶也无暇继续关注这幅跨越时空的名画诞生。
是年十一月,王黼拜相,东南方腊反。王黼以太尉童贯已聚西军北伐,方至大名休整,不宜震动定策为由,隐匿不报江南诸事。乃至方腊攻略江南五十二县,渐成大祸。
按照徐知常传来的一些内部消息说,是年十月,方腊在睦州帮源自号“圣公”,彼辈以头巾分六等。只以鬼神隐秘难测事互相煽动,烧房舍,掠夺金帛子女,诱逼良民加入军队。
江南之地安于太平,不识兵革,听到金鼓声就束手听命,十一月攻青溪,十二月下睦、歙二州。此后南击衢州,北占杭州。东南震动。
特别在攻杭州时,方腊军众中出七巨人,身高数丈,头戴神盔,身披银甲,左持矛,右执旗,面目狰狞可怕,官军魂飞魄散。
安宁撇撇嘴,这不过方腊用巨木雕造而已。木人腹中装有机关,使藏人操控。
但是朝堂却不知道个中奥妙,慌张之下,急令正在大名府修整的西军改为南下,平灭方腊之乱。其后赵佶罢朱勔,废花岗岩,下罪己诏。
一连串的动作总算稳定局面,方腊之祸被迅速扑灭。却也造成十五万西军的战意早早熄灭,在此后的伐辽战场上迎来屈辱时刻。
要说在赵佶登基以后,大宋的经济状况其实一度表现亮眼。
内有蔡京主掌国政,增加国家财税收入。外有童贯领兵攻略,连下湟川数个边地州郡。和辽国、西夏的交涉,也渐渐从消极防守转向了积极进攻。一时间竟然隐隐有中兴之象。
朝廷三司货币积蓄五千万多贯!所以赵佶才会有闲钱铸九鼎,建明堂,修方泽,立道观,大兴土木建延福宫、艮岳。
书法字体被称之为“瘦金体”,花鸟画自成“院体”。按今天的标准,赵佶就是一个才华卓越,运动全能,品味出众,沉淀内涵,颜值高超的,娘炮。
除此之外,赵佶还是个很有爱心,待人宽容的人。然而这一切都不是帝王该有的修养,所以卵用没有。赵佶真的就是“万般都会,只是不会做皇帝。”
事实上,正是赵佶性格中的很多缺点,最终终使他对整个国家造成了更大的损伤。贪慕虚荣,惦记旧情,他就不懂得杀伐果断,大臣对他毫无恐惧之心,乃至君臣失格。
朝廷体制朝令夕改,吏治不修,人浮于事,上下舆情分离,民间怨苦难达圣听。
这也罢了,可他在国难时的不敢担当,硬是闭着眼睛让位给更加混帐的儿子赵恒,那简直就是在作死的路上裸奔。
甚至按照安宁的分析,第一次汴梁保卫战时,赵佶若不是匆匆禅让退位,也许就没有第二次的灭国之痛了。
毕竟赵佶是一个当了二十四年的皇帝,权谋眼界啥都不缺。无论如何,赵佶纵然不似明君,可他还能够压得住朝堂,整得了蔡相。
但那太子赵恒,就难说了。不但虚伪暗弱,而且目光短浅。一切只盯着眼皮子底下的那点权势名利,他何曾知道眼界为何物?
可这大宋,终于还是交到他手中的。
匆匆继承大统的赵桓,比他爹赵佶更加的优柔寡断,反复无常。似乎除了怯懦、愚蠢,其他什么都优良基因没继承到。
赵桓唯一的决断就是,只要是他爹赵佶提出的意见,他就全部反对,一点不打折扣。赵佶说要天下勤王,赵桓就一定要把这些勤王之师打发回家,一边呆着凉快去。
赵佶说要迁都,赵桓一定就要卯在汴梁城里等着金人过来捉拿。金人二次围城,赵佶说要积极布防。然后赵桓就大开了城门,说朕有六甲神兵,你个老糊涂爹滴不懂套路呢。
然后呢?然后就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了。
在整个朝廷体制还在运行,江南财富之地安静,朝堂仍然拥有庞大武备战力的情况下,赵恒却被人占领了京师!国家蒙难,金瓯难全,终于留下“靖康之难”的惨痛历史。
无论亡国的理由有多少,什么武力积弱,战备不修,方腊举事,国策摇摆等等,这些都不该是赵佶赵恒这对父子的理由。因为他是皇帝,大宋也是君主制宪的帝国。
安宁慨然长叹。在那副《夜宴》快要完工的时候,安宁收拾行囊,打算去海州寻找小师叔的妹妹,吕师姑。
这大宋,终归没有无辜之说,一切都是他们自己作出来的。将来能救活他们自己的,也要全靠他们自己挣扎。
只是安宁行走前反复叮嘱柔福帝姬的,就是要她好好训练体质,一定要跑的快才行。
末世就要到了,自己的根基还没有想好要放在何处。
安宁的心也在冷去,由不得自己不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