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号。
晴空万里,鄜洲城一片喧闹,长街上行人如流,经过短暂寂静和动-乱的鄜洲城,再次爆发出勃勃生机,而驿馆这边更是无比的忙碌。
清晨,众人早早的起床,下人们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伴随着初升阳光的铺洒而下,这支从西北经历了重重关隘的庞大队伍再次启程,奔赴长安。
没有人前来送行,使团也无需人前来送行,长长队伍,护送着十余辆马车缓缓从城门穿过,然后消失在官道之上,许一凡并没有露面,一切都是李承德负责安排。
城门楼上,有人瞩目远眺,目送这支队伍的离开,正是新上任的鄜洲刺史宋洪-志,这位已经年过四十的男人,显得有些老态,有些疲惫,神色之间还有些积郁,似乎心情不是很好。
在宋洪-志身侧,一左一右各站着两个人,都是许一凡的老熟人了,一个是跟着宋洪-志多年的师爷梁冠秋,一个是曾经的捕头,现如今宋洪-志的贴身护卫队长包甄。
看着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晨雾当中的队伍,梁冠秋转过头,看向宋洪-志,笑道:“主公若是此时出城去追,还是能追上的。”
包甄闻言,转过头,斜眼看了一眼梁冠秋,然后就看向宋洪-志。
宋洪-志却摇摇头,说道:“追上去又能说些什么呢?”
“主公怕人猜忌?”梁冠秋随口说道。
“宋某身正不怕影子斜,何须理会他人言语。”
“那......”
不等梁冠秋说完,宋洪-志就转过头,看向这位年龄比自己大将近二十岁,却显得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分的师爷,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笑意,说道:“这里不是安民镇,他也不是曾经那个少年,而我也不是那个县令了,我跟他,在安民镇内和安民镇外,是两种关系,人各有志,何必徒增烦恼呢?”
“哈哈......”
梁冠秋闻言,顿时大笑起来,然后点点头,说道:“主公这么想,在下就放心了。”
包甄闻言,却有些忿忿不平的说道:“那小子也真是,既然已经知道大人来鄜洲了,也不说前来拜访一下,亏得当初对他那么好了。”
梁冠秋听到此话,脸色微微一变,连忙说道:“慎言!”
“哈哈......”
宋洪-志闻言,却哈哈一笑,摆摆手,示意无妨,看着包甄,笑着说道:“包甄啊包甄,枉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难怪你现在还进不了刑部大门,只能给我这个酷吏当门神,这就是差距啊。”
“不是进不去,是我不想去。”包甄闷闷的说道。
“呵呵!”
此话一出,宋洪-志和梁冠秋对视一眼,呵呵一笑,不置可否。
其实,包甄说的也没错,以包甄的能力,不管是进入刑部,还是进入大理寺,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而且肯定会有一番作为,但是,包甄有能力是一方面,可不会做人还是很难混下去的,就他那狗脾气,有几个官员受得了,爱憎分明在私底下,是很受人喜欢的,可是放在官场上,那就要不得,是大忌。
“不见面是对的,你信不信,只要我跟他见面了,我这个鄜洲刺史,很快就会换人的。”
“啊?”
包甄闻言,顿时一愣,下意识的问道:“为啥啊?”
“自从他成名之后,盯着他的人就很多,而这次鄜洲城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一个国公爷说倒下就倒下,这让很多人都对他无比的忌惮,而我被陛下派遣到鄜洲来,是来收拾烂摊子的,不是来结交关系的,盯着我的人也很多,他之前做的事情,已经打破了鄜洲的平静格局,这给了你我大施拳脚的机会,可一旦我跟他见了面,鄜洲这些在职的官员,会瞬间凝聚到一起,我们在想做事儿,就会寸步那行。”宋洪-志缓缓地解释道。
包甄听完,想了想,点点头,没有再问什么,他不是笨人,能够从安民镇去往长安,又来到鄜洲,始终跟在宋洪-志身边,若是没有点儿脑子,显然是不可能的。
在宋洪-志从安民镇回到长安之后,先后在户部、吏部和刑部待过,其中在刑部待得时间最长,这当然不是宋洪-志想这样,而是因为他在回到长安之后,曾经秘密的见过炎武帝,炎武帝当时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去翰林院待几年,然后-进入中书省做个小吏,熬个几年,资历有了自然也就起来了,将来必然能担当大任,跟大多数官员一样;要么就是去做一件百余年都未曾有人做过的事情,成为一个酷吏。
两个选择,宋洪-志选择了后者,在从长安来鄜洲城的路上,宋洪-志就已经想好怎么收拾鄜洲的烂摊子了,其实,很多人不曾知道的是,在许一凡他们还未曾来鄜洲城的时候,从几年前开始,宋洪-志就在暗地里收集关于鄜洲的情报,关注着鄜洲城的一举一动。
不然的话,宋洪-志这明显被临时拉壮丁,丢过来灭火的角色,怎么可能才到鄜洲城就敢这么大刀阔斧的做事儿,而且还做的井井有条呢。
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看似在长安无所事事,上值摸鱼的宋洪-志,为了这一天准备了很久,鄜洲虽小,可其重要性要远超很多人的想象。
许一凡在驿馆曾经戏言,鄜洲城真的是水浅王八多,宋洪-志深以为然,小小一个鄜洲,世家无数,势力驳杂,这一次炸出来的王八是不少,可那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真正的势力其实还没有怎么露头,宋洪-志的任务十分艰巨,任重而言道远啊。
按照原本的计划,鄜洲的官场是要动一动,鄜洲的诸多势力也是要重新洗牌,但是,那是年后的事情,毕竟,想要重新洗牌,是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的,而许一凡和李承德的到来,打乱了这个计划,虽然打的有些措手不及,可也打开了一个突破口,让宋洪-志趁机进入鄜洲展开行动。
朝廷之所以让宋洪-志在鄜洲城出事儿之后,第一时间来接手,就是要把许一凡他们摘出去,若是再让他们继续弄下去,把那些真正的老王八给招惹出来,这两个年轻人是扛不住的,而且还会打乱长安那边的既定部署。
幸好,许一凡和李承德很懂得审时度势,在得到陛下口谕之后,这二人立即偃旗息鼓,不然的话,就该宋洪-志头疼了。
此时,使团的队伍早已经消失不见,宋洪-志也收回视线,缓缓转身,朝城楼下走去,一边走,一边问道:“四大家族的家产查抄的如何了?”
“已经清点完毕的差不多了,可供边军打半年的仗。”梁冠秋说道。
“才半年?”
听到这话,宋洪-志微微蹙眉,然后忧心忡忡的说道:“至少还需要三年。”
“长安那边这次也会倒下不少人,应该够了吧?”梁冠秋试探性的说道。
宋洪-志摇摇头,嗤笑道:“长安的那些官员世家是什么德性,你难道不清楚,一个比一个富有,一个比一个穷酸,鄜洲这边这么大的动静,那些有关联的大臣们,早就开始查漏补缺,暗地里行动起来了,即便有人倒下,也查不出什么来的。”
“那只能继续那鄜洲的世家开刀了。”
说到这儿,梁冠秋看向宋洪-志,试探性的说道:“现如今唐家倒下了,鄜洲最大的两大家族,也就只有计家和欧阳家了,主公打算对他们动手?”
宋洪-志摇摇头,说道:“鄜洲城的世家暂时不能动了,先从其他州城的世家开始吧。”
“动哪几家?”
“从小到大,先从那些跟四大家族牵扯颇深的人开始,先把鄜洲周边的世家收拾掉,在慢慢收拾鄜洲城的世家。”
“这恐怕会引起世家集团的反扑。”梁冠秋担忧道。
“哼!朝廷养了他们这么多年,也该杀猪了,就是不知道洛洲那边怎么了?”宋洪-志紧蹙着眉头说道。
“呵呵!主公不比担忧,在杨家出事之后,王大人就被外放到洛洲,经过这两年多的经营,也到了收网的时候,想必很快就有消息传来。”
“可惜荀老不在洛洲,不然,王大人在洛洲就好办多了。”
“荀老毕竟年迈了,没有了杨家,即便荀老不在,洛洲收拾起来,也不会太难。”
“但愿吧。”宋洪-志叹了口气说道。
说着话,三人已经走下城楼,然后宋洪-志和梁冠秋上了马车,马车缓缓启动,朝着府衙而去。
“如此针对世家,陛下的压力会很大啊。”梁冠秋说道。
“压力是有,不过以陛下的雄才伟略,应对这些事情绰绰有余,只是,我担心时间不够。”宋洪-志揉捏着眉心,语气沉重道。
“还有三年时间,陛下布局了十多年,世家集团即便想挡也挡不住。”
宋洪-志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说道:“我担心的不是世家集团,而是其他人。”
“江湖势力?还是修行势力?”梁冠秋问道。
“都有,江湖势力看似是一群乌合之众,可一旦他们凝聚到一起,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有不良人和蛛网在,江湖势力翻不起大浪,倒是修行势力很棘手。”
宋洪-志再次点点头,掀起车帘,看向窗外,喃喃道:“棘手是棘手了些,不过,想要收拾掉他们也不是太难,为了抵御天劫,所有的阻碍都要被清除,即便是修行势力也不例外。”
梁冠秋闻言,抚须而笑道:“我开始期待那小子在长安的表现了,这些年对他的观察来看,接下来的长安应该很热闹。”
“就怕他过于着急,没有耐心,若是这样的话,我们就被动了。”
“应该不会。”
“但愿吧。”
马车的车轮缓缓碾压在青石板铺就的长街上,发出一阵咯吱声,车厢内的对话,也逐渐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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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阁。
有三人围桌而坐,两男一女,其中一男一女正是欧阳鹤轩和诸葛阴阳,而剩下那名男子,则是计家的家主计春秋。
“这两位小爷可算走了。”计春秋长长呼出一口气,端起酒杯满饮一杯,如释重负道。
此话一出,欧阳鹤轩和诸葛阴阳只是对视一眼,并没有像计春秋那般如释重负,反而神情有些凝重起来。
这几天,鄜洲的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唐家这个矗立了五百余年的大家族,顷刻之间倾塌下来,不知道砸死了多少人,连累了多少人,即便是计家和欧阳家,在这段时间也都纷纷选择静默,现如今,使团离开了,计春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欧阳鹤轩端着酒杯,放在手里把玩着,缓缓说道:“走了两个小祖宗,却来了一个刽子手,接下来的鄜洲,哦恐怕要乱啊。”
计春秋闻言,斜瞥了一眼欧阳鹤轩,然后说道:“他宋洪-志难道还想对我们出手不成?我们可不是唐家,单凭他一个宋洪-志,可不够格。”
“呵呵!”
此话一出,欧阳鹤轩表情玩味的看着计春秋,面露讥讽之色。
他们又不是啥也不懂的雏鸟,从宋洪-志来鄜洲做的一系列事情,他们就看出一些端倪来,宋洪-志这次来,可不简单是来收拾烂摊子的,而是杀人来的,准确来说,是来杀猪的,而他们这些世家,就是一头头肥猪。
敢把屠刀伸向世家,单凭一个宋洪-志自然是不够格,可若是那位高坐龙椅的人在背后支持呢?
计春秋见状,自然也知道其中利害,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口,这才说道:“咱们这位刺史大人,暂时是不会出手的,年关将至,鄜洲需要稳定,才倒下四个家族,已经够乱的了,若是再有世家倒下,鄜洲会乱起来的。”
欧阳鹤轩闻言,却摇摇头,说道:“乱不了。”
“嗯?”
计春秋略显诧异的看向欧阳鹤轩,眼中有些不解。
欧阳鹤轩没有去看计春秋,而是看向窗外,缓缓说道:“鄜洲军的兵权现如今在宋洪-志手里,谁敢在这个时候作乱,谁就会死,我们这些世家,看似很风光,实际上都是砧板上的鱼肉,依我看,这位刺史大人真正想的就是鄜洲乱起来,只有这样,他才能挑选下手的对象。”
“若真是如此,那我们......”计春秋欲言又止。
欧阳鹤轩转过头,看了一眼计春秋,继续说道:“洛洲那边也有动静了。”
“洛洲?”
计春秋微微蹙眉,而诸葛阴阳此时也开口了。
“不止是洛洲,襄洲、扬州、苏州、杭州这些世家扎堆的地方,都已经有异动了。”
“陛下难道是想......”
计春秋脸色剧变,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二人。
欧阳鹤轩点点头,说道:“应该是的。”
“那为何不早告诉我?”
“呵呵!”
欧阳鹤轩苦笑道:“我也是才知晓这件事。”
“那我们该当如何?”
“还能如何?静观其变而已。”
闻听此言的计春秋,脸色阴晴不定,时晴时阴,良久之后,才慢慢恢复平静,他看着欧阳鹤轩说道:“鄜洲和洛洲还好说,可扬州等地世家林立,而且都是传承久远的大世家,陛下这么做,恐怕会引起他们反扑,到时候可能会天下大乱的。”
诸葛阴阳却淡淡的说道:“乱不了。”
“嗯?”
“你当真以为驻扎在徐洲和海州边境的大军,只是针对海州的吗?”
“难道不是吗?”
诸葛阴阳摇摇头,说道:“海州虽说是沦陷了,可朝廷想要收回,是很容易的事情,这些军队是专门用来针对这些世家的,他们只要敢乱动,踏平他们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而已。”
说到这儿,诸葛阴阳看向计春秋,继续说道:“自从炎军西征开始,朝廷就在不断征兵,除了之前被送到前线的士卒之外,剩下那些士卒去了哪里,你们可曾关注过?”
听到诸葛阴阳这么问,计春秋猛然一惊,后背顿时有冷汗冒出来。
计春秋突然记起一件小事儿,之前他就得到消息说,自从西征开始,大炎王朝这个沉寂多年的超级巨兽,终于苏醒开始活动筋骨,征兵入伍看似是应对边境的战事,在这近两年的征兵之下,征集的将士无数,可真正送到前线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大部分的士卒都被编入到各州城的地方军当中。
在这近两年的时间里,朝廷官员武将的变动是最为频繁的,各大州城的武将几乎换了个遍,只是这些武将的变动,在前线战局的影响下,显得寂静无声,待到现在边境战事停歇,很多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即便有人注意到了,也只是以为这是例常调动,没有放在心上,而现在仔细去想,才发现这些人的调动很有讲究,各大州城,尤其是世家林立的州城的守卫军,掌权之人都不是那些世家子弟,而是那些只忠于朝廷的人担任,这意味着什么,细思极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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