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回
黄鹤楼上成嘉会
长江岸边送孤帆
(太白编年:玄宗开元16年/28岁)
李白登黄鹤楼,兴之所至,欲就壁题诗,忽然看见崔颢诗先已写在那里,浑然天成,臻于完美,索性不再画蛇添足,提笔止步的时候,忽然有人拍他肩头,太白回头看时,不是别人,正是孟浩然,身后跟着一人,看着与自己年岁相仿。
“哦,孟兄!你来这里几时了?”
“已来三天,此楼我每日早午晚各登一次,专为与你相会。这不,咱们到底见面了!喏,我身后这位是王判官,怎么,太白也要在这里题诗留念吗?”
李白见过王判官,也是风流倜傥人物,然后笑着摇头,转过身去,在崔诗旁边刷刷点点写出两句话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孟浩然看后笑道:“崔颢这首诗圆如弹丸,几无瑕疵,可你太白这种承让之风,同样可表千古啊!”
两人评说一回,三人到酒楼坐了。酒过三巡,孟浩然道:“太白已娶家室,也算落地生根,今后有何打算?”
“呵,身处大唐盛世,富庶帝国,士子们有谁甘心落地生根,老死田园呢?”
“说的是,诚如君之所吟,‘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下来时,犹能簸却沧溟水’,慷慨豪迈,气吞风雨,年仅二十岁,就有如此胸襟,令人感佩!”浩然把杯中酒一口喝净道,“可惜我已失去了一切机会!”
李白一边为他斟酒一边道:“孟兄风流天下闻,为何如此说?”
“说来话长,”孟浩然叹息一声,与李白碰一下杯说,“我孟浩然前半生主要居家侍亲读书,以诗自适。自谓为文三十载,闭门江汉阴,已学得满腹文章,就漫游吴越,遍结公卿,感觉已经具备邀取功名的条件和机会了,于去年往游京师,并得到了王维、张九龄的延誉,哪成想,仕途并不顺利,应进士竟然落了第……哎!”
李白同情地陪他一杯酒道:“似孟兄之才干,可以直接上书当今圣上啊!”
“当时是有过这种打算。”孟浩然说着,和太白连连干了两大杯酒,“太白,你知道吗?我此番再次往游吴越,邀你相见,一是引你为知己,一吐胸中块垒。二是你的那些诗深深折服了我,特别是那篇《大鹏赋》,雄霸天宇,气吞山河,只希有鸟才是你的知音,可见你才干无匹,志向远大,如果我所料不错,将来你必会出臣入相,而成辅弼。我这也是惺惺相惜,希望你能够一帆风顺……好吧,听我慢慢说给你听,我这过来人的经历和教训,或许对你是一种很好的借鉴。”
李白庄重地点点头,孟浩然幽幽地说起来:
“我在长安落第,那时,于秋意深深中盘缠已然用尽,本想转回鹿门继续隐居,可终归不死心,又迁延下来。时序已由秋入冬,不觉已到年终岁暮。
“这天晚上,月影西斜,院中松影清枝投映在窗纸上,在夜风中不住地摇晃着。我看着晃动不息的窗影,说什么也睡不着,想起了太宗时的大臣马周。你也知道,马周出身孤贫,给中郎将常何做家客时,代为上书,所论二十余事,劝谏太宗以隋朝灭亡为鉴,少兴徭役,深为太宗赏识,当日便被召见,最后累官至丞相之职。我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办,也学马周那样直言上书,求得明主赏识,以便因材用世吗?也许,这是来京求仕所能走的最后一条路和最后一线希望了,那么,改日就携带奏疏,到宫殿北门楼那个上书奏事之所去吧。我坐了起来,继而又想到:躬逢圣明,在我或许是一种奢望,别说像马周那样“直犯龙颜请恩泽”不可能,就是自己这样“为文三十载,闭门江汉阴”的士子,又有张九龄、王维这样名重当世人物的延誉,颇负诗名,不也最终失意落第了吗?想到此,我不免面对幽夜长长叹息一声,又躺下了。是啊,一位落第士子,别说皇上,就连一些经常走动的亲朋故旧,见面也不像往日那般热情了。这正像一位久病在床的人,时间一长,连至亲的人也会疏远。生活本是如此,为什么还要强求于人呢?罢罢,如今我的两鬓已渐生白发,旧的一年即将过去,又一个春天就要来临,我还是回归襄阳之南岘山脚下那个园庐中继续隐居去吧。计议已定,可我心中到底还是难耐悲凉,睁着双眼看那窗上松影越拉越长,还是说什么也睡不着,思来想去,不免又被自怨自艾的意绪攫住,如此一来,那迷蒙空寂的夜景,早已与寂寞惆怅的心绪连成一片,不禁发出一串幽怨的叹息,把满肚子牢骚倾泻枕上,慢慢吟咏出来——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我在院落的虚空中,静夜的虚空中,仕途的虚空中,心绪的虚空中,反复吟咏,直到竟夜。第二日起来,不料已经鹊鸟飞临。王维派人来请我说:今日圣上将驾幸府上,正可伺机一见,这可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求仕良机!我听后,喜从天降,略事准备一番,把昨夜所吟诗句悉心抄好,便早早到王维府上去了。王维命人将我邀入内署,相叙半晌,家院飞报:“皇上驾到!”王维赶忙起身迎驾,可是晚了,玄宗已然迈步走了进来。王维立即匍匐在地道:“臣不及远迎,请皇上恕罪!”玄宗笑道:“爱卿平身,本是朕提前叨扰,直入府中,爱卿何罪之有?”玄宗说完,一眼看到了王维身后的我,笑道:“这不是秋日应制举的襄阳士子孟浩然嘛?朕听说你一直羁留京师不去,诗名日高,今日朕当面向你索诗一首如何?”我急忙谢恩道:“皇上隆恩!浩然偶来府上走动,不期惊扰了圣驾,罪该万死。蒙皇上垂爱,臣昨晚偶作《岁暮归南山》一首,以献皇上。”玄宗听说,兴味益浓,命人将那首誊好的诗从我手中接过,及展开评阅之时,见头两句是“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好像无意求仕,去意已决,心里就不高兴。再往下读,竟是“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两句,这不是含沙射影的牢骚话嘛?玄宗龙颜不悦,将诗卷一掩道:“卿不求仕,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我见状,才觉此诗写得冒失,赶忙跪倒谢罪。玄宗命人将诗卷交回,不再理睬。我自知此次求仕之路已然堵死,辞别王府,到宿处收拾收拾,叹恨交加地独自回襄阳鹿门去了……”
孟浩然说不下去了,只是一个劲索酒。李白道:“如孟兄这样,不善趋承逢迎,绝了出仕进阶之路,正可一心一意追随庞德公,酒隐鹿门,洁身自好,当今之世,唯公一人,安知不是意外之福?况且,虽隐居林下,仍有王维、张九龄、王昌龄等达官显贵诗家泰斗往还酬唱,无冕之王,甩手自在,正是神仙一样人物呢!这种境界,千载独步,将来诗家史册上,恐怕也少不了孟兄浓重的一笔哩!”
这一席宽心的话,说得孟浩然高兴起来:“听君一席话,感觉太白骨子里亦有许多方外之心啊!”
“是啊,天生我才必有用,只要有可能,就不能暴敛自己。待李白鲲鹏之志大举,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自当来与孟兄于青萝之下把酒作诗,吟风弄月!”
“好啊,看来我们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有仕与隐双重情结。诚如太白所说,我走到如此地步,洁身自好是最佳选择。但太白不同,仕与隐仍是双向的。学范蠡与张良:进可仕,故荣而无悔,因天生尔才终为世之所用;退而隐,终可全身而退,泛五湖,游四海,全性葆真,披仙风,沐云气,而达人生最高境界!”
“呵,知李白乃孟兄也!”李白慨然道,“可叹世人,包括我李白,总为荣名所累。许多时候,也多想如孟兄这样,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从此不问世事,迷花醉月,在深山之中追步陶朱公,清芬入脾,尘累皆忘,乃神仙一样人物了!”
孟浩然粲然地笑了,刚要说什么,李白打了一个止住的手势,不知什么意念使他立即入神,稍一沉吟,再开口时,是一首清醇可爱的诗——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孟浩然听后,不觉复诵一遍,连连点头道:“太白虽然过喻,但此诗纤尘不染,也是太白你所追求的一种人生境界呢!”
两人越说越设契,第二日,王判官有事暂且离开,剩他们两个一起在江夏漫游了好几日,愈觉分拆不开,可李白惦念许氏,孟浩然也急着趁那好天气顺江东下广陵,最后还是不得不分手。他们把作别的地点选在黄鹤楼。
两人最后一次登高望远,烟花三月,碧空如洗,在迷幻的清风中,好似那仙人又乘鹤而来。扬州,李白再熟悉不过,长江下游的古都重镇,烟柳繁华之地,到那里畅游,自是人生一大快事!虽友情难舍,孟浩然此行赶赴的地点无比美好,又恰逢这样的好季节好天气,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他们互相祝福。
“太白,你还没有明确告诉我,你这只大鹏,是继续扶摇直上,还是暂且风歇下来,休整一番?但无论如何,将来也要搏击九万里云天啊!”
“我会的,也许,有必要休整一下……”
李白一直将孟浩然送到水边,握别,登船,升帆,起锚,撑篙,一叶孤舟将朋友送向中流。
他们相互招手,大声告别,直到涛声盖过一切。
那片孤帆越来越远,最后成一个黑点,好像隐没进碧空里,终于看不见了,李白这才留意到,眼前的江水后浪逐前浪,仍无尽无休地向天际流去,一如他们的绵绵友情。可他仍没有回身,眼望孤帆隐去的水际天边吟道: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他迎着浩浩江风怅然了良久,才转回身来,心想:该回家了,夫人也许早已等急了,谁知一人挡住去路喝道:
“哈!李白,我们也算故人了,死缠烂打你见过嘛?”
有诗曰:
相知相近贵如金,
把袂登高沐仙氛。
若知友情诚无价,
块垒得抒对逸云。
不知是谁挡住了李白的去路,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请看下回。
【著后手记】
本回所录李白诗原题分别为《赠孟浩然》、《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李孟在江夏相会,李白作诗送别,皆有史可查,细节为著者添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