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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风云聚 1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

    唐陈陶

    万历二十年腊月二十八,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在下了整整一天后终于停了下来,天空宛如深蓝色的天幕,与苍茫一片的大地浑然一体,远处山峦如玉带般蜿蜒起伏,一棵棵苍劲的松树此刻仿佛幻化成一柄柄冰刀雪剑,欲刺破那罩在头顶的遥远的天幕,静谧中却让人感受到一种雄浑壮丽之美。

    银装素裹,大美无言!

    处于鸭绿江畔河谷内的一处辽东军卫所前,此刻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明日是入朝明军集结的最后时限,因此三万余明军士兵在空旷的雪野里搭建了数以千计的蒙古包式样的军帐,这种军帐使用特制的木架做成“哈那”,外面包裹三层厚厚的羊毛毡以抵御凛冽的寒风,内部宽敞,

    军帐上方呈圆形尖顶,并留有“陶脑”,意即天窗,具有良好的通风功能。

    这样一来,每座军帐内便可点燃一堆篝火,既可炙烤又可取暖,不禁让初到辽东的士兵们感到新奇和温暖。而一座座营帐之间的空地上则更加热闹,士兵们成群结队地忙碌着,有从附近的山上砍伐一棵棵粗大的松树运下山,燃起一堆堆熊熊篝火的;有带着弓弩,火铳从长白山麓的山林里打来许多野物的,诸如野猪、狍子、獾子、野兔、山鸡、飞龙等;有辽东土生土长的士兵对周遭环境熟悉无比,还在山背坡的水塘中凿开冰封找到长白山的一种特产哈士蟆的,无不欢欣雀跃;还有的士兵用火药直接在冰封的鸭绿江上炸出一个冰窟,刹那间江底的鱼群都跃出江面,早已守候在旁的士兵们纷纷抓捕,忙得不亦乐乎!

    不过与李如松为了安排各路大军今日集结而特意提前安排一队辽东铁骑进入深山所获的猎物相比,这些实在可以算是平常得紧了,原来这队辽东铁骑按照李如松的吩咐竟在山林中用三眼火铳猎获了一只六百余斤的白额猛虎,合力运下山来后,此时已将虎肉分割下来交伙房处理,只剩一张虎皮放在营地中央,引得许多士兵纷纷上前看热闹,因为大多都是生平第一次看见老虎,因此大家都倍感新奇。

    大家便开始有的忙着将篝火烧旺,有的忙着将猎物洗剥干净放在篝火上烧烤,有的将鲜鱼倒进盛有刚刚消融的雪水的大锅中,开始炖鱼。

    与各色野味和鲜鱼相比,傍晚时分刚刚赶到的五千川军却显得更为抢手,早来的各路士兵以各自的营帐篝火上烧烤的野味为诱饵,连哄带骗地往自己营帐里拉拽川兵,到最后竟变成了哄抢,以至于最后军中传令下来,每个军帐内只许有一名川军,这抢人的闹剧才戛然而止。

    川兵之所以如此抢手,是因为他们刚刚到达集结的驻地,各路军队中的老兵油子都敏锐的发现,这些川军士兵每人背后都背了一个酒坛子,顿时如饿狼见了羔羊一般。若不是碍于严厉的军纪恐怕马上就会一拥而上地冲上去抢人了,苦苦挨了许久直到这会儿马上就要开饭了还如何忍耐得住,所以才一拥而上的抢人抢酒。甚至一些老酒虫刚刚把酒坛拿到手里便迫不及待地打开喝了起来,一时间松木燃烧后散发的松油的清香与烤肉、炖鱼的鲜香,再加上一坛坛泸州大曲的酒香混在一起弥漫在空

    气中,实在让人熏然陶醉。

    这五千坛美酒自然是舒承宗在听闻朝廷兵部命刘綎亲率五千川军赴朝抗倭的消息后,以泸州酒坊“大瓦片”的身份召集泸州所有酒坊,募集了当年上好的藏酒后赶在刘綎带队出发前亲自将这批泸州佳酿运至成都总兵府,以慰军劳。

    川军北上射倭狼,泸州佳酿劳军忙!

    随美酒一起交由刘綎带去辽东的还有舒承宗和青藤、俞二两位先生给窖生的亲笔信和三个老人对窖生的拳拳思念之情。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离家数月,窖生毕竟年少,对两位师父及父母的思念之情日渐加深。然而此刻窖生正守卫在设在辽东军卫所的中军大帐内,虽然怀揣着爹和两位师父的亲笔信,但碍于军务在身却不得马上翻看,听着帐外的喧闹欢笑声阵阵传来,远望着挂在天际的一弯残月,胸臆间的一股思乡之情竟愈加浓烈,不禁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此时李宁双手各拿了一碗酒和一块烤好的鹿腿肉,偷偷地拉开营帐门,悄悄地递给窖生低声道:“小四川,先吃点喝点,暖暖身子。”

    窖生一把接过了那碗酒抬头一饮而尽,然后抹了抹嘴又接过鹿腿撕咬下一大块肉在嘴里嚼着,微笑着向李宁表示谢意,李宁小声赞道:“你小子行!大口酒喝着,大块肉吃着,外面有个叫何大奎的川军参将找你,我把他拉到我的帐篷里了,一会儿等你喝酒。”

    窖生会意地冲李宁挤了一下眼睛,李宁转身离开,窖生回头偷偷地抹了抹眼角的泪痕。

    窖生飞快地将口中的鹿腿肉几口吞咽下去后,继续在中军大帐中守卫,此刻他心中惦念刘綎,因此偷偷地观察着中军大帐的情形。

    与外面的喧嚣热闹相比,此刻中军大帐内的氛围却是迥异。刘綎进到中军大帐后,见在中军大帐正中有两个主位,其中左侧主位上端坐着一个年近六旬的老者,身材瘦小,面色姜黄,留着一副稀疏

    的山羊胡,五官倒也端正,只是眼角下垂,不禁让人有些望而生厌。

    刘綎猜想此人应该就是兵部右侍郎、备倭经略宋应昌。坐在宋应昌右侧身上穿着一身便服的便是提督备倭讨逆总兵官李如松。而在宋应昌左侧并排坐着三员武将,李如松右侧则分别坐着两员武将,却一时想不到都是何人。

    刘綎来不及多想上前行礼道:“属下成都总兵府副总兵刘綎拜见经略宋大人,拜见提督李大人,拜见各位大人。”

    宋应昌点头还礼道:“刘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请坐。”说罢指了指李如松右侧的空座。

    刘綎还礼道:“谢宋经略。”说罢来到空座前还未等落座,就听李如松突然低声喝道:“刘綎,为何到的如此晚?”

    刘綎赶紧起身还未来得及说话,李如柏抢先说道:“报提督大人,刘綎兄所率五千川军弟兄每人除了武器给养外都背了一大坛酒,因此沿途耽误了些许工夫。”

    李如松听了眉头稍稍舒展,不再说话。

    李如柏见状将在座诸位将官一一给刘綎引荐,刘綎也与中军指挥官杨元、右军指挥官张世爵以及宁夏总兵麻贵等一一相互见礼,众人才重新落座。

    刘綎见帐内武将全部身披甲胄戎服,唯独李如松穿了一身便装与宋应昌并肩坐在主位上,不禁心中纳闷。要知道李如松身为提督备倭讨逆总兵官只是此次抗倭的军事主官,而宋应昌身为备倭经略,才是全权代表朝廷行此次抗倭之总责的首脑,因此按朝廷规制武将晋见经略必须身着甲胄,李如松如何会犯此错误?而且从自己进到中军大帐开始,便只听见李如松一直在对其余几位军事主官高声地骂骂咧咧,而奇怪的是宋应昌始终端坐在主位沉默不语,而那几个被骂的更是臊眉耷眼的不发一言,特别是坐在自己对面那位年龄较大的宁夏总兵麻贵,更是几次偷偷地给自己使眼色让自己不要搭话。

    刘綎虽然不明所以,却也打定主意先不吱声。

    李如松把眼前的人几乎都骂了一遍似乎意犹未尽,又开始大骂已经先期入朝负责与倭军谈判的游击沈惟敬:“这个沈惟敬他娘的去了这么久,和倭寇谈来谈去,说得天花乱坠,可人家手底下丝毫不留情,现在朝鲜全境八道被人灭了七道,简直是丧权辱国!”

    此时一直都不说话的宋应昌轻咳了一声说道:“李提督,请稍安勿躁。兵部派沈惟敬先期入朝与倭寇和谈的初衷是因为此前宁夏叛乱尚未平定,实属是权宜之计。”

    李如松听宋应昌如此说即使再狂傲却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哼了一声继续道:“还有祖承训,带了五千骑兵刚和倭寇交锋便遭大败,副将史儒战死,五千将士几近全军覆灭,就他自己回来了,这仗究竟是怎么打的,这让我们辽东边军的脸往哪搁?”

    坐在他身边的李如柏见状想打几句圆场,于是说道:“禀提督大人,此次祖承训虽然初到朝鲜便遭逢惨败,实在是因为中了敌军的埋伏,在平壤城被近四万倭寇所包围……”

    李如松厉声喝道:“如柏,你少在那和稀泥!军队中了敌人的埋伏,要你主将是干什么吃的,作为领军之将难辞其咎!难道这么粗浅的道理还用我教你?”

    李如柏一听,赶紧道:“提督大人教训的是!”

    李如松问道:“现在还有哪些军队没有赶来集结?”

    李如柏赶紧起身答道:“禀提督大人,截至目前,除浙江兵和锦衣卫未到,其余各路大军均已集结完毕。”

    李如松皱眉道:“浙江离辽东路途虽然最远,但今日也应该到了,”

    李如松话音未落,大帐外忽然有传令兵进到大帐禀报:“浙江游击将军率三千浙江军刚刚赶到大帐外,求见备倭经略宋大人、提督李大人。”

    帐内众将心中暗自纳闷:“怎么浙江只派出一名游击将军带队?浙江兵本来就到的最晚,早到的这些总兵都被李如松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更何况是最后一个到的,看来这名游击将军可倒了霉了,这下可有的受喽!“

    众人不觉都替帐外的那个游击将军捏了把汗。

    果然李如松哼了一声问道:“带队的游击将军叫什么名字?”

    传令兵赶紧回复道:“禀提督大人,带队的游击将军叫吴惟忠。”

    话音刚落只见李如松身子震了一下,又问了一遍:“你说带队的叫什么名字?”

    传令兵赶紧重复道:“说是叫吴惟忠。”

    李如松猛然从椅子上站起,对宋应昌说道:“宋大人,各位,你们在帐内稍等,我出去一会便回。”

    又转头对李如柏道:“如柏,随我出帐相迎。”说罢便大踏步走出营帐李如柏和其余众人无不大惊失色,按照朝廷规制,李如松以正二品武将出任东征提督,而游击将军最高授四品官职,更何况李如松一贯的嚣张跋扈,现在竟然要以正二品提督之尊亲自出帐迎接一个四品游击将军,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此刻见李如松都已经出帐,众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起出了中军大帐,都要亲眼看看来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众人出了中军大帐,只见李如松大步流星地奔向等候在帐外的一个人身旁,便欲跪倒行礼,却被那人一把拉住,李如松不便执拗,但还是对着来人几乎是一躬到地,众将看得目瞪口呆。

    李如松起身后一把拉住那人往中军大帐边走边对众人说道:“各位随我一起回帐,我再给各位介绍。”

    众人一起回到中军大帐,众人才看清,李如松拉的竟是一个中等身材,面目平和且穿了一身便服的老者,看他的衣着外貌竟和寻常老农无异,不禁更是惊奇。

    李如松坚持让那老者坐在自己刚才所坐的主位之上,但那老者坚决不允,操着一口江浙口音说道:“万万不可,提督大人,岂可因私情乱了朝廷规制!”

    李如松无奈让老者坐在李如柏的位置上,那老者却并未落座,对李如松说道:“提督大人,下官还未曾给各位大人见礼,如何敢坐。”

    李如松亲自将宋应昌给吴惟忠引荐道:“吴老将军,这位是兵部右侍郎,此次备倭经略宋应昌宋大人。”

    吴惟忠向宋应昌施礼道:“属下浙江游击将军吴惟忠拜见宋经略。”

    李如松对宋应昌说道:“宋大人,这位便是戚继光大人麾下的吴惟忠吴老将军。”

    宋应昌听了微微一怔,低头皱眉仔细地思索了一会,才抬头问李如松道:“李提督,你刚才出帐迎接之时我便在回想这个名字,这位老将可是昔日戚继光戚帅麾下鸳鸯阵的领队参将吴惟忠?”

    李如松赞道:“宋大人博闻强记,让人佩服!这位正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鸳鸯阵领队吴将军!”

    宋应昌赶紧起身站起,回礼道:“宋某早就久仰吴老将军威名,不想今日有缘在此相遇,昔日老将军与戚帅共创鸳鸯阵名扬天下,在东南沿海让倭寇闻风丧胆,台州一战更是歼灭倭寇无数。此次老将军能出山助阵实乃我大明江山社稷之福,万千将士之幸。老将军以花甲之年不辞辛劳,一路颠簸到此,请受宋某一拜!”说罢对吴惟忠极为恭敬地深施一礼。

    大帐内一众人等听了宋应昌所言都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老者竟然是在二十年前便在戚继光麾下名扬天下的抗倭悍将吴惟忠,也难怪像李如松这等活土匪般的人物竟然也对他如此毕恭毕敬,于是纷纷上前向吴惟忠行礼,吴惟忠却憨厚得如同一个老农般与众人一一还礼。

    让杨元、麻贵、刘綎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如果不是在此相遇,实在难以相信这憨厚的老人竟然便是让倭寇闻风丧胆的骁勇悍将。

    众人彼此见过礼后,大家重新落座,李如松恭敬地说道:“吴老将军,我原来听说您在山海关老龙口入海处修建长城,不在此次征召之列,心中遗憾不已,没想到您竟然日夜兼程的赶到,实在让如松不知该说些什么。”

    吴惟忠连连摆手道:“提督大人哪里话,末将年过花甲却仍蒙当今万岁和朝廷的恩典,蒙各位大人不弃,此次能够讨诏出征实乃末将之幸。

    我在山海关听闻此次倭寇数十万大军兵犯朝鲜,更对我大明起了觊觎之心,惟忠身无长物,唯独和倭寇缠斗半生,因此获悉后便从山海关返回台州召唤旧部,随后又折返回辽东,因此耽误了些许时日,请各位大人见谅。此次随我一同来的还有三千抗倭经验丰富、精通鸳鸯阵法的义乌兵和台州兵,以供提督大人调遣。”

    李如松听了赶紧站了起来道:“吴老将军此言实在让如松惭愧,您能赶来相助如松已感激不尽,没想到您竟是在这短短的时日内在辽东和东南打了一个折返,如松实在不知说些什么,就请吴老将军受晚辈一拜。”说完对吴惟忠一躬到地。

    吴惟忠起身将李如松扶起说道:“还不止于此,我还给提督大人带来了一员猛将。”

    李如松问道:“哦?不知吴老将军说的是哪一位将军?”

    吴惟忠憨厚一笑道:“我先卖个关子,明天你就知道了。”

    李如松爽快地说道:“好!”随后站起身来,环视了一周说道:“各位将军远道而来,今日如松略备了些长白山中的土产野味,刘綎兄弟,你可是从泸州带了许多好酒来,正好就在这大帐内给各位将军接风洗尘,今晚就痛饮他几大碗,明日整肃人马、开赴朝鲜、痛击倭寇!”

    李如柏闻言传令下去,很快便在中军大帐中摆下了一桌长白山中的珍馐美味,众人团团围坐,各自碗中都倒了满满一大碗美酒,李如松让宋应昌亲自领第一碗酒。

    宋应昌推辞了几次,见李如松态度坚决,便起身站了起来,面色沉静地开口道:“时祥此次受朝廷委派,得能与各位将军一起受命出征,共赴朝鲜抗击倭奴,实为时祥三生之幸。

    “在座的诸位将军都是我大明朝武力之柱石、国家之栋梁,皆乃当世之名将。时祥受当今万岁重托,今日代万岁敬诸位将军一碗酒,此战誓灭倭寇,更要凭此战之威于百年内断绝倭寇觊觎我大明的狼子野心!然而此次出征朝鲜,倭寇来势汹汹且人数为我军人数的数倍,前路征途凶险,甚或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因此时祥自接到当今圣上诏命之时,便誓与诸位同生死、共进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时祥先干为敬!”说罢一仰头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众将听了宋应昌真情流露的一席话不禁都热血沸腾,起身异口同声地说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干!”说罢众人都把碗中美酒一饮而尽。

    李如松等一干武将见宋应昌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喝起酒来竟然如此豪气云天,都不免心生好感,彼此也都不自觉地逐渐放松了下来。

    酒是个很奇妙的东西,特别是对于男人而言,它或许能在无声无息中将彼此的隔阂、偏见、误会等化于无形,也可能在喜庆热烈的觥筹交错中种下嫉妒、不满甚至是仇恨的种子。

    而在这一夜的酒桌上,馥郁醇香的泸州大曲温暖着桌上的每个人,也将中军大帐内这群汉子间初生的情谊熏染上一股浓浓的酒香。在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大帐内的杨元、麻贵、刘綎等人声调都逐渐高了起来,因此在晚宴主菜虎肉煲上桌的时候,众人都欢声雷动起来。

    李如松拍了拍手,桌上众人都安静下来。

    李如松朗声道:“今日为了款待各位将军,前日特意让人进山打了一只大虎,这虎肉与其他野味相比较特别之处便是味极酸,直接烹饪的话甚至会酸坏牙齿,因此必须趁虎肉新鲜时先在泥浆里溺一整夜,而后再用海盐腌制一天,然后洗净以后先用火烧,再用花椒水煮熟,这样才能彻底除去肉中的酸味,各位不妨尝尝。”众人纷纷夹了一块虎肉放进嘴里,品尝之下果然没有丝毫酸味,风味独特,因此纷纷叫好,而平时整日骂骂咧咧、声大如牛的李如松此刻反而沉静下来。

    吴惟忠看在眼里,站起身来悄悄将李如松拉到一旁,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交给李如松,李如松一愣,打开看时竟是一串念珠,不禁微觉奇怪,于是抬头看着吴惟忠。

    吴惟忠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你之前来信提到的戚帅生前日夜戴在身边用于计时的念珠,今日我把它带了来交与你,唯愿能助你一臂之力。”

    李如松想说些什么,吴惟忠轻轻拍了拍李如松的手背,轻声道:“我年岁大了,就不陪大伙尽兴了,这就回营帐休息,属下告退了。”

    李如松连忙道:“忠叔我送您。”说罢扶着吴惟忠来到营帐门口。

    吴惟忠低声道:“你回吧,我悄悄地走,你是主帅,莫扫了大伙的兴致。”

    李如松点头称是,于是对守在帐门内的窖生说道:“窖生,送忠叔回去休息。”

    窖生应了一声扶着吴惟忠出了营帐,李如松也跟了出来,站在营帐门口看着一老一少的背影,手里摩挲着那串念珠,一会儿工夫那念珠之上便沾染了李如松的体温。朦胧的月色洒在雪地上泛起一片银色光芒,李如松忽然感到手中的念珠在一瞬间竟似乎有了一种灵性,正在慢慢地和自己融为一体。

    李如松远远地眺望着鸭绿江彼岸的那片土地,仿佛看见了夜空中有位老人正用手指着前方对自己说道:“看,如松,倭寇就在那里。”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初三,李如松率四万明军抵达朝鲜肃宁馆,朝鲜宣宗大王李昖亲率领议政大臣柳成龙等迎接大明援军。

    朝鲜宣宗大王李昖几个月来被倭寇一路追杀至鸭绿江边,几乎遭遇亡国之殇,虽然此刻朝鲜还没真正灭亡,但他本人却早已尝尽亡国之君的痛楚。而日思夜盼的明朝大股援军今日终于赶到,因此将宋应昌、李如松等人迎进国宾馆,在一番外交辞令的寒暄后,心中百感杂陈,近乎要落下泪来。

    与朝鲜宣宗大王的心绪激动相比,朝鲜领议政大臣柳成龙则表现的要冷静得多,他坐在一旁仔细聆听了宣宗和宋应昌、李如松的寒暄过后,先是起身向宋应昌、李如松行了一礼,然后温文尔雅地对宋、李二人说道:“自倭寇携二十万之众入侵我朝以来,我朝军民在大王鞠旅陈师下,奋勇御敌,奈何国小势弱,终难敌倭寇虎狼之师,三千里大好江山眼看尽陷于贼手。幸得英武大明皇帝委宋经略、提督亲率天兵到此,倭寇必将一溃千里,收复我朝大好河山指日可待。只是倭寇达二十万之众,天兵虽有貔虎之威,奈何倭寇已成群狼之势,却不知李提督此次究竟携天兵几何以退倭寇呢?”

    李如松细看柳成龙,只见他肤色白皙,方脸长眉,一副大儒学者的风范,谈吐虽表面文雅,然而言下之意却明显是心存猜忌,再侧头看了看宋应昌时,仍旧是双手笼在袍袖之中,眼角低垂,不发一言的模样,于是简明扼要地对柳成龙说道:“四万有余,五万不足。”

    柳成龙在朝鲜官居领议政大臣之位,如同明朝宰辅之职,可谓老谋深算,但此刻听了李如松的答复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天兵虽勇,但以四万之众却如何与二十万倭寇匹敌?”

    李如松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成龙冷冷地说道:“阁下以为四万之众太少,我却以为太多。”

    柳成龙迎着李如松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李提督可能有所不知,祖承训将军眼下也在此地养伤,而其所率五千天兵因寡不敌众,已尽为倭寇所屠,而祖将军亦在战阵之上受倭寇所惊骇,至今思之仍有余悸,因此务必请李提督谋定而动,万不可轻敌。”

    李如松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是吗,他在哪里?”

    柳成龙答道:“祖将军此刻就在后堂。”

    李如松点了点头,起身向宣宗李昖行礼后告辞出了国宾馆的厅堂径直往后堂而来。

    李如松到了后堂门口并未直接进去,而是顺着门缝向堂内看去,只见窖生背后背着“斩犬”守在门内,其余杨元、麻贵、李如柏、查大受等人与祖承训此刻正团团围坐,只见祖承训哭丧着脸对众人说道:“我祖承训追随我们老爷纵横辽东二十余年,和蒙古鞑靼恶仗打了无数,就没吃过这么大的败仗!可是像倭寇这么邪乎的敌人至今还没遇见过,现在想想都后怕。”

    在座的几人都未曾在战阵之上与倭寇对阵过,因此听祖承训如此说不禁面面相觑,都在心底思量着倭寇究竟是什么模样,特别是查大受和李如柏知道祖承训素来骁勇善战且胆大包天,因此两人听他如此说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查大受和祖承训都是跟着李成梁从士兵开始干起,凭军功逐步擢升至今,两人都是大老粗,彼此之间也没什么禁忌,因此大声嚷嚷道:“我说老祖,你能不能说仔细点,这伙子倭寇到底怎么个邪乎法?”

    祖承训哭丧着脸说道:“我老祖就这么和你们说吧,这伙子倭寇会妖术!”

    众人听了都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祖承训一看更加急了,说道:“我就知道我说了你们都不信!我和你们说,这伙倭寇里面真有会妖术的。这些人身上都穿着古怪的衣服,有的干脆披着块兽皮,脸上大多带着鬼脸面具,脑袋上有插着鸡毛的,有戴着牛角的,他娘的反正穿什么的都有!”

    刘綎皱眉道:“老将军,依你刚才所言,只能表明这伙倭贼身着奇装异服,似乎和妖法并无关联啊。”

    祖承训眼睛一瞪说道:“我还没说完呢!这伙倭寇不仅穿着打扮让人骇异,而且临敌之际呀呀鬼叫,有的能飞天遁地,有的能口吐黄烟蓝火,我的那些弟兄们只要一被喷到马上昏厥,然后就会被倭寇砍死、刺死,有的甚至是……是被咬断了脖子咬死的。”

    祖承训说完,众人更加惊骇不已,大家都觉得祖承训刚才所说有些太过不可思议,但看祖承训的样子又似乎并不是在扯谎,一时间琢磨不透,因此都不说话,忽然听到有人“咯咯”的笑出声来,大家寻声望去,原来是站在门口的窖生刚才听了祖承训的话,勉强忍了一会儿后实在是忍耐不住才笑出声来。

    祖承训一见勃然大怒,张嘴骂道:“哪来的小王八羔子!你他妈的笑什么?”

    窖生刚刚没有忍住笑出声来,原本自己觉得有些歉疚,可听祖承训张嘴就破口大骂不禁心头火起,于是故意现出一副恐慌的模样说道:“各位将军恕罪,我刚才听这位老将军说倭寇能飞天遁地、口吐黄烟蓝火,确是千真万确,我从前就亲眼见过。”

    杨元、查大受等人并不认识窖生,倒还不觉如何,但是麻贵、李如柏、刘綎等几个熟悉窖生的人听了无不大惊失色。李如柏抢先起身对窖生说道:“窖生,你刚才说的话可是当真?”

    窖生道:“确是千真万确。”

    祖承训一听窖生如此说心里的怒火才慢慢消退,说道:“我刚才就和你们说过,这些倭寇确实会妖术,这个小子也说亲眼见过吧。”

    李如柏信以为真,对窖生说道:“那你快和几位将军细致地讲一讲,你究竟在哪里见过?”

    窖生看着祖承训说道:“各位大人,属下小的时候在家乡就出现过这位老将军所说的东西,能飞天遁地,能口吐黄烟蓝火,还咬人脖颈,一时间搅得人心惶惶。”说到此处,窖生故意顿了一顿。

    李如柏和刘綎等越听越奇,见窖生停了下来忙追问道:“后来呢?究竟如何?”

    窖生故意叹了口气道:“后来有人请来了一个法力高强的道士,开坛作法后,才抓住真凶,原来是一只黄皮子在山里修成了人形,来到人间为非作歹,结果被那个道士施法收了去,从此我家乡便又成了清平世界。今日听到这位老将军说起倭寇竟然和我家乡的那只黄皮子精一模一样,我猜想自然是倭国的黄皮子成精了。”

    屋内众人听到此处才知道窖生是在出言讥讽祖承训,麻贵、李如柏等老成持重的倒还能把持得住,杨元、刘綎等年轻人都已经是忍俊不禁,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祖承训闻言不禁恼羞成怒,指着窖生破口大骂道:“妈了个巴子!你个小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消遣你祖爷!”说罢竟伸手将腰刀抽了出来,怒气冲冲地似乎便要冲上去砍窖生一般。

    李如柏一见之下赶紧伸手拦住祖承训,急道:“祖叔,您这是干什么?”

    祖承训见李如柏伸手阻拦,好像比刚才更加恼怒,大呼小叫地颇有不砍窖生一刀难泄心头之愤的意思。

    窖生丝毫没有慌乱,嘴角上扬坏笑道:“祖老将军,您怎么还生气了呢?难不成相同的话您说的就是实情,我说了就是胡诌?论身份您是将军、我是小兵,论辈分您是长辈、我是小辈,你这样似乎有以大欺小、仗势欺人之嫌吧?”

    祖承训本就气得要命,被窖生伶牙俐齿的一顿抢白,更是怒不可遏,全力想挣脱李如柏向窖生冲去,杨元、刘綎等一见也连忙起身劝阻,一时之间屋内乱作一团。

    众人正闹得不可开交时,突然在一瞬间都安静了下来,原来大家看见李如松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冷冷地注视着所有人的举动。

    祖承训率先将腰刀入鞘,却仍旧怒气冲冲地喘着粗气,杨元、李如柏、刘綎等一看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李如松冷峻的目光如同两道闪电般在每个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窖生身上。窖生在李如松的注视下也没了刚才的飞扬跳脱,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李如松伸手劈头盖脸地给了窖生一巴掌,声音低沉地训斥道:“反了你了!目无尊长,信口开河!今夜罚你不准睡觉,出去找李宁那个愣种,让他教你练习三眼火铳,明日我亲自检核,不合格就重罚你二十军棍!现在给我滚蛋!”

    窖生头顶吃了李如松的一巴掌,被打得火烧火燎的,疼得他偷偷地龇牙,听李如松如此说也顾不得疼痛,一面向李如松行礼,一面应道:“是,提督大人!”然后飞快地逃了出去。

    待窖生出去后,李如松稳步来到祖承训身前站定,拉住祖承训的手关切地说道:“祖老将军作为先锋先行入朝,与倭寇苦战数日,甚是劳苦,不必理会刚刚那小儿的信口雌黄。”

    祖承训被李如松如此一说,满腔怒气化为乌有,眼圈也瞬间红了起来,紧紧地拉住李如松的手哽咽道:“大侄子,你祖叔打了一辈子杖,从来没有像这次吃过这么大的亏。实在是因为这倭寇不仅凶残异常,而且武器威猛,战法奇异,还会妖术,大侄子你千万不可……”

    祖承训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李如松双眼正射出两道寒光仿佛要将自己穿透,不禁一时之间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李如松轻轻地将祖承训拉回了椅子上重新坐下,自己则来到厅内的主位上坐了下来,目光缓缓地在厅内众人的身上一一滑过,最后停留在祖承训身上,然后朗声对祖承训说道:“祖将军,本提督有两件事需要和你申明。其一,这是朝鲜国的国宾馆,坐在你面前的诸位都是我大明朝的国之重器、武力柱石,是此次东征抗倭的精英,因此在这里没有什么大侄子,只有东征提督。其二,作为堂堂大明朝的将军、抗倭先锋,却张嘴倭寇火器威猛、闭口战法独特,妄自菲薄、未战先怯,如此用兵焉能不败?!

    本督念在你刚与倭寇苦战数日的份上,既往不咎,但是从今日起你再胆敢有助长倭寇气焰、动摇军心的妖言,莫怪军法无情。”

    祖承训浑身战栗地站起行礼,颤声道:“提督大人……提督大人训诫的是,属下知错。”

    查大受在一旁有些替祖承训抱不平,于是站起身来,可还未等他开口,只听李如松忽然怒喝道:“无需多言,其他人等如有违反,同罪论处!”

    查大受还没等开口便被李如松的一声暴喝吓了一跳,因此僵在了当场,弄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很是尴尬。幸而马上听到了李如松低沉的声音:“各位若无事便早些回去休息,准备不日便向平壤进军。”

    众人听了都如释重负,纷纷和李如松告辞离去,祖承训和查大受虽不甘心,但见李如松态度坚决,无奈也悻悻地离去。

    李如柏心思缜密,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因此故意等众人都离去后想单独劝劝大哥,可还没开口李如松却抢先开口道:“如柏,你也下去吧。”

    说罢转身踱到窗前,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漫天飞雪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