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火六籍,黄绮之商山。
汉帝握乾符,羊裘竟不还。
古来遁世士,冥心丘壑间。
于时苟无用,安事空摧颜。
明·刘伯温
刘綎与窖生分别后将秘本《郁离子》带回成都府,他向父亲当面禀明事情原委,刘显一听也是大惊,心知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将秘本与奏本一起火漆封印后连夜用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司礼监。
窖生则回到师父的小院,见爹和自己的两位师父以及何大奎正喝着茶在等自己,于是他逐一见礼后抄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舒承宗见只有儿子回来却不见了刘綎的踪影,于是他等儿子喝完水后赶紧问道:“你刘大哥呢?”
窖生喘了口气道:“爹,刘大哥连夜赶回成都府了。”
舒承宗关切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窖生不答,转头对何大奎抱拳道:“大奎叔,刘大哥让我转告你带着所有属下马上去追他。切记走小路别走官道。”
何大奎马上站了起来,拱手道:“大奎明白!”又与青藤、俞二、舒承宗一一告别后大步流星地出了小院,领着属下疾驰而去。
何大奎离去后,窖生才将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向舒承宗与两位师父和爹描述了一遍。
舒承宗、青藤、俞二三位越听脸色越是凝重,听到窖生提起三个锦衣卫特别是其中那个叫朱小三的圆脸少年时,三位更是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过了一会儿,舒承宗和青藤又先后问了窖生几个细节,特别是那本《郁离子》和雪瓷以及那个叫朱小三的圆脸少年的衣着服饰等,面色更加凝重。
窖生从未见爹及两位师父有过如此表情,明白兹事体大,不敢怠慢,便一一详细做了回答。
舒承宗与青藤、俞二三人,沉吟良久,舒承宗低声道:“两位兄长,让窖生先陪陪你们吃过早饭,我去去就回。”说罢他匆匆起身离去。
窖生忙活了一夜,早就饿了,因此一上桌便狼吞虎咽般吃了起来。
青藤、俞二两人因年岁渐长,食量已不如从前,尤其是青藤先生,不过他看着爱徒狼吞虎咽也不免心里欢喜。
三人刚刚吃完饭,舒承宗便提了一个包袱赶了回来,身上一股酒香。
青藤调侃道:“舒老弟是有了好酒,一个人偷偷喝光了才回来?”
舒承宗顾不得青藤的调侃,匆匆和青藤、俞二先生来到书房,吩咐窖生在书房外把风,一定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并严厉叮嘱窖生也不要偷听,随后紧闭了书房门。
三人进到书房,舒承宗向青藤、俞二两位拱手抱拳,沉声道:“岁月匆匆,掐指算来两位仁兄到此已经九载有余,两位仁兄对小儿窖生悉心栽培之情谊,承宗不敢言谢,此生铭记!我们兄弟间也日渐情深,在此请受承宗一拜!”他说罢一躬到地。
青藤迈步上前,伸手将舒承宗扶起,说道:“你我兄弟,无须客套,咱们先坐下,有话请舒老弟直言。”
青藤说罢扶着舒承宗的手,三人一起落座。
舒承宗心绪有些波动,坐定后稍微平复了心绪才继续说道:“这些年舒某有一件事未曾和两位兄长言明,并非是不信任两位兄长,全因兹事体大,承宗当年也并未完全搞清原委,且关乎旧日至交身家性命,因此才缄口不言。请两位兄长莫怪!不过今日故人已逝,况且昨晚之事甚为凶险,承宗恐两位兄长受到牵连,因此……因此今日与两位兄长作别。”
他说着将手中包袱往桌上轻轻一放,继续说道:“承宗给两位兄长备下薄礼,聊表心意,两位兄长千万收下。”
青藤低头看了看桌上的包袱,微笑道:“多谢舒老弟想得周到,我兄弟两人心领,不过你我既称为兄弟,当可了解为兄历来视此黄白之物为彼黄白之物。窖生现已长大成人,我二人以风烛残年之际能得此佳徒,足慰平生,夫复何求?我二人明早便去往浙江山阴一我的老家,此一去山高路远,你与我兄弟三人就此别过。”他说罢和俞二一道起身给舒承宗作了一揖。
舒承宗连忙起身,可还没等说话,只见房门被猛地推开,窖生一步窜了进来,笑嘻嘻地说道:“爹,师父们回浙江老家我也想去看看。”
舒承宗脸一沉,喝道:“师父们的事爹自会处理,滚外面去好好把你的风!”
窖生还想搭茬,舒承宗剑眉一立,喝道:“快去!”
窖生见爹已经动怒,不敢再说什么,悻悻地低着头走了出去,又将房门关好。
舒承宗对青藤、俞二言道:“天地可鉴!舒某绝无赶两位兄长之意,只是怕兹事体大,连累两位兄长。”
青藤未及搭话,俞二朗声道:“舒老弟未免太瞧不起人了!我们老哥俩是血里火里滚出来的,还怕连累?多说无益,舒老弟,请吧!”
俞二向来直来直去,此刻说完更是直接下了逐客令,竟没给舒承宗留丝毫颜面。
舒承宗踌躇半晌,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是舒某小看了朋友,请两位兄长万万不可介怀。”
他说罢从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本书,剥开外层的一层油纸,然后放到青藤、俞二跟前,继续说道:“舒某这有一本书,请两位过目。”
青藤接过一看,封面上赫然写着“纪效新书”几个字。
青藤看过之后,面无表情地盯着舒承宗说道:“《纪效新书》乃元敬所著,记录其毕生所学兵书之大成,但是早已刊行与天下,舒老弟今日既然拿出,其中必有原因,愿闻其详。”
舒承宗苦笑了一下,说道:“藤兄说得没错,此书确是记载了元敬兄平生所学,但是舒某此刻手中这本却不是刊行于天下的通本,而是是秘本,藤兄请看。”他说罢伸手将书翻至最后一卷放在了青藤面前。
青藤“哦”了一声顺着舒承宗的手指看去,果然见那第十五卷卷首上写了几行字:第十五卷系元敬于浙江台州亲笔记录自诚意伯刘伯温嫡传后人之口述,所述皆为平定天下之奇谋战法,因此凡后世观看研习者,无论戚家后世子孙与否,凡意图不利于我华夏民族和大明江山者,天地鬼神共殛之!
青藤微微颤抖着将书卷拿起,小心翻看起来,神情竟有些凝重,半晌,才抬起头,看着舒承宗疑惑地问道:“这卷书莫非是……是刘伯温所著的《百战奇谋》?难道世间竟真有此奇书?”
舒承宗缓缓点了点头,答道:“如若元敬兄推断不错的话,此卷书确为诚意伯所著的《百战奇谋》。”
青藤更加疑惑道:“愿闻其详。”
舒承宗点头道:“两位兄长当还记得初到舒聚源酒坊那天的情形,这一切须从那之前的一个月说起。一日晚间我忽然接到元敬兄遣来的一个亲随,见面后他交与我一封亲笔信和这卷书,然后便匆匆离去。我看完后不禁又惊又怕,原来元敬兄在信中言道,自张太岳公离世后他被调往广东,自知他已经时日无多,斟酌再三,终不愿意看到此奇书就此湮没于凡尘,因此将此书秘遣专人交与我,并将其来龙去脉在信中交代得一清二楚。我看过以后觉得此秘本事关重大,于是把秘本藏到一个隐秘所在,果不其然,不久就有悍匪姚枭伦一伙上门抢夺。可是昨夜之事与此秘本恐怕也有千丝万缕的关联,因此我思索再三决意取出做一了断。既然两位兄长心意已决并因此怪罪承宗,我便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与两位兄长,你们也给我参详一下。”
青藤先生又拿起秘本看了一眼,又看了看舒承宗,问道:“舒老弟几年莫不是一直把秘本藏于你舒聚源的窖池之中”
舒承宗笑着点了点头:“难怪连黄口小儿都知道‘聪明不过徐文长’,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
青藤笑道:“舒老弟此言差矣,是瞒不过为兄我的鼻子,不过也是你那窖池的酒香实在太过浓郁,从你一进来便满室弥香,便是想猜不到也难。舒老弟你说说这秘本的来历吧。”
舒承宗点了点头,道:“据元敬兄信中所载,嘉靖四十年,他在浙江台州府抗倭军营。一日忽然得报,说有一个农夫模样的老者自称有重要事务必须面见戚继光将军本人,左右都怕是倭寇派来的刺客,因此想要将人直接拿下或打发走。
元敬兄却觉得有些蹊跷,因此命人将来人引入帐内,见来人是一老者,虽然一身农民装束,但气宇不凡,老者一进帐内便提出请戚将军屏退左右,说有要事相禀,决不可有第三人在场,否则便转身离开。元敬兄见老者气宇不凡,于是不顾反对,将左右都请出大帐外,并安排专人在帐外看守,老者这才开口。岂料老者甫一开口,元敬兄便大吃一惊,原来这老者竟说自己是诚意伯刘伯温的后人。”
青藤听到此处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苦笑道:“我与元敬在浙江共事长达数年,彼此也算知交,竟从未听他只言片语提起此事,想来汝贞对此事也是毫不知情。诚然如老者所说,他应该是刘伯温次子刘璟的后人。”
舒承宗点头赞道:“藤兄博闻广识、料事如神,小弟佩服!那老者确如藤兄所言,说自己是刘璟的后人。他和元敬兄讲了一段往事。
早在本朝开国之初,刘伯温始被太祖皇帝封为诚意伯之后,见微知著,于是便想尽力保全自己的毕生心血。俗话说,知子莫如父,寻常百姓尚且了解自己的儿子,何况精通易经风水、才智堪比诸葛的刘伯温?
刘伯温对于自己两个儿子所知甚深,长子刘链耿直,却过于刚烈,次子刘璟相比更加内敛,因此他决定让长子世袭诚意伯,而次子刘璟一脉,世代为家族保守一秘密,即口传心授一段话,并严令绝不许见之于纸墨。
刘链仕途一路顺风顺水,却被胡惟庸所忌,最后遭陷害含冤惨死于井中;而次子刘璟深得太祖和建文帝器重,却不料遭遇靖难之变,刘璟性格虽然低调内敛,但大是大非面前却颇具乃父之风,无论成祖如何威逼利诱,他绝不肯事于二主,并口吐金言,称成祖‘殿下百世后,终逃不得一个篡字’。成祖无奈之下将其处决,不过成祖因其忠勇可嘉,并感念其为忠臣之后,因此并未像对待方孝孺等人一样,对其族人无一株连,刘璟一脉香火方得保全。
刘璟临死前在狱中将那段话传于儿子,并详加叮嘱,随后他便含笑赴死。其后人自靖难之役后便散落于民间,均以务农、经商为生。其后人都恪守祖训,每一代均选出品行端正的传入将祖上传下来的这一段话背得烂熟,而这位老者便是这一代的传人。”
舒承宗略微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据这位老者所言,其族人在靖难之变后便自南京流落到江浙,子弟辛劳勤勉,以务农、经商为生,因此日子倒也过得逍遥快活。但是到了他这一代,却开始饱受倭寇罹患之祸,江浙百姓苦不堪言,刘氏族人自然也不得幸免。老人目睹山河破碎、百姓家破人亡之惨状,倭寇惨绝人寰之滔天罪行,他思索再三,和族人商议后决定将口口相传的这段话传于一位贤能之士,以便能够助其荡平倭患,还百姓一个清平世界。因正值台州大战之际,他得知戚家军的统帅在此,才找到元敬兄,当面把这段话背诵出来随即离去。
元敬兄按其口述全部记录下来,与自己过往所学稍加印证便惊讶不已,原来其中记载战阵兵法初看似乎平淡无奇,但稍加思索后便觉变化多端,精妙绝伦。那老者虽然并无明示,但元敬兄推断,此段话当是刘伯温穷毕生所学凝结而成的旷世奇书《百战奇谋》。
据元敬兄信中所述,他对此内容加以参详,大有裨益,很多胜仗之兵法都或多或少得益于此,不过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段话的很多地方似乎言之不详,更有几处关键之所在竟似戛然而止。他斟酌多时,推断那老者背诵给自己的应该是半本《百战奇谋》,而非全本,至于为何如此却不得而知了,不过按常理推断那老者不是故意而为,最大可能是刘伯温为防这本旷世奇书落入奸邪之人手中,故意有此安排。
元敬兄体会到此层含义时,便也倍加小心保密,思来想去决定在自己所著《纪效新书》上做文章,刊行于天下的通本皆为十四卷本,这秘本即十五卷本《纪效新书》世间仅此一本。”
舒承宗喝了口茶继续道:“这便是这秘本的来历。两位兄长可还记得舒聚源酒坊来的那个川贵悍匪姚枭伦?那日刚开始时我以为是寻常土匪为打家劫舍而来,并未在意,当听他亲口说出只为了找寻这秘本而来,舒某才意识到此事确已泄露。舒某身家性命可以不要,但若此秘本自承宗处落入匪患手中,舒某就是大明朝的罪人,是华夏民族的罪人,实在是万死难辞其咎!
幸而两位兄长及时赶到,秘本才得以保全。话已至此,兄弟不敢再欺瞒两位兄长,开始时我也曾怀疑两位也是冒名来骗取秘本的。”
青藤笑问:“那何时不再怀疑我哥俩是骗子的呢?”
舒承宗正色道:“实不相瞒,我确认两位兄长确是天下闻名的徐渭和能让倭寇为之胆破的俞大猷将军副将俞二后,便不再怀疑。”
青藤、俞二相视一笑,舒承宗继续说道:“那日姚枭伦被吓退之后托之前同僚详细调查过,不出舒某所料,这个姚枭伦不仅是川贵一带的悍匪,罹祸百姓多年,并和播州土司杨应龙关系甚密,近年来据说更与倭国羽柴秀吉的一个手下混在一起,这个羽柴秀吉最近又改名丰臣秀吉,也不知是否属实。
据传言,这个倭国的丰臣秀吉也算当世的一代枭雄,贱民出身,凭借一己之力平定倭国内战,统一了倭国岛内各路军阀,算有雄才大略。且自担任倭国关白以来,严厉打击海上倭寇,足见其狼子野心,所谋者大啊!
而那个播州土司杨应龙最近几年更是,反复无常,不臣之心昭然。这个姚枭伦与这些人混在一起,却打起了这秘本的主意,实在让我不得不倍加小心。不过好在他似乎是惧怕了两位兄长的威名,这几年也没再出现,这让我稍稍心安。直至前日,刘綎贤侄忽然到来,说起冯国泰府上之事,我便疑心是否与此有关联,方才窖生回来对昨晚发生之事详加描述后,前后林林总总,我似乎有了一些推断,却也正因这些推断,我才感到眼前局势实在凶险万分,舒某自忖能力尚浅无法驾驭眼前局势,因此才想请两位兄长速速离去,请两位兄长不要怪罪。”
听了舒承宗详细说明了秘本的来龙去脉,青藤、俞二面露愤愤之色,青藤恨恨地说道:“倭寇!又是倭寇!倭寇一日不除,我大明便无一宁日!舒老弟,为兄不怕你老弟笑话,纵观我这一生,狂浪不羁、放浪形骸,虚度光阴,负父母养育之恩,违师友规训之德,自以为才名播于天下,什么诗画文才,徒留虚名于尘世,现在回首看看都是狗屁!”
舒承宗自结识青藤以来,青藤一直是文质彬彬一副教书先生的模样,今日忽然口出市井脏话,舒承宗不禁觉得好笑,又听青藤声音有些哽咽,情知青藤追忆往事而至心绪难平。
只听青藤继续说道:“如果说我此生尚有一件事做对了,能够无愧于心,便是和汝贞、元敬一起谋划抗倭,平定东南!”
青藤说到此处忽然一扫颓废之神情,傲然道:“我兄弟二人风烛残年,只想为我大明再培养几个将才,因此才不远万里,先到辽东,后至西南。幸得如松、窖生两子足慰我怀。本也想过退隐山林,却不想竟遇到这种棋局,说不得了,咱老哥仨便与他斗上一斗。”
舒承宗慨然道:“既然两位兄长如此说,舒某再无他话。只是有一处我还是参详不透,请藤兄点拨。”
青藤微微点头。
舒承宗继续说道:“就是昨晚之事,据窖生所描述,这姚枭伦和那个女贼雪瓷又掺和进来。司礼监除了通知成都总兵府外竟然又派了品级不低的锦衣卫来,这究竟是为何呢?”
青藤道:“其中内情不得而知,但是为兄也给你们两位讲一段往事,或许能解开你的疑惑!”
舒承宗一听赶紧道:“哦?青藤先生快请详细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