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南郡,江陵城。
至汉朝起,江陵城便作为荆州的治所而存在,与扬州治所建康齐名,有“江左大镇,莫过荆扬”之誉。
江陵城位于荆州中部,南临长江,北依汉水,西控巴蜀,北接襄汉,襟带江湖,指臂吴粤,是中原沟通岭南的要冲,号为“东南重镇”。
江陵城,州府衙内。
刺史王澄望着孤身逃回的内史王机,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没有问出。随后,他无奈地挥了挥手,命王机暂且回府休养几日。
“别驾,李峻与刘璠的兵马不日便会攻至城下,咱们该如何迎敌呀?”王澄望着别驾郭舒,一脸愁云地问道。
别驾从事史,官名,亦称别驾从事,简称“别驾”为州刺史的佐官。
郭舒,字稚行,顺阳人,原为洛阳军中的领军校尉,因擅自释放散骑侍郎司马彪而获罪,后投靠王澄,出任荆州别驾。
“唉...”
郭舒望了一眼离开的内史王机,苦闷地叹了一口气,拱手执礼道:“使君,事已至此,卑职还是觉得您该将礼遇梁州李刺史的家眷,将她们尽快送出江陵城,如此也能免了这场战事。”
继而,郭舒却又自我否定地摇头道:“唉,此时说这话已经是晚了。如今,镇南将军府的刘璠参与了进来,就已经不是李峻一个人的事情啦!”
眼下,王澄已经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行事。
原本,他以为扣下了李峻的家眷,就会使李峻卑微屈膝地跑来江陵求情放人,自己再羞辱一番李峻也就罢了,算是为当年之事讨回了面子。
不成想,李峻非但没有来求情,反倒是联合刘家人夺了荆州数郡后,领兵直奔江陵城而来。
镇南大将军刘弘素来在荆州有威望,自己也是凭借朝中的力量才将他赶到了西边,刘家对此一直都是耿耿于怀。
虽说刘弘已经病亡,可镇南大将军的余威尚在,其子刘璠就是要凭借这最后的威望夺回荆州。
对此,王澄已经看得清楚明白,当前的危机已经不仅仅是他与李峻之间的宿怨,而是自己还能否留在荆州的问题。
“杜曾,你的水军可在江中做好布防?”王澄转头问向参军杜曾。
杜曾拱手道:“使君放心,末将已命水军在夷道处的江段做好了防范,定不会放一艘舟船进入江陵境。”
“很好,他们多以舟船行军,最好在江面上消灭他们的水军。”说罢,王澄又问向郭舒:“别驾,陆上兵马可安排妥当?”
郭舒点头道:“使君,卑职已派人赶往夷陵县十里外的猇亭,大军将在那里阻击进犯的来敌。”
王澄点头道:“既然他们已经杀过来了,再做其他的也于事无补,不如就打一仗,灭了李峻的气焰,看他拿什么跟我要人。”
说着,王澄站起身,对郭舒继续道:“命南平太守应詹,天门太守扈瑰,武陵内史武察即刻领本部兵马赶至江陵城,我要彻底灭掉刘璠与李峻,让他们为进犯荆州付出应有的代价。”
其实,王澄与李峻之间并无深仇大恨,若论起来也仅是年少时的一场冲突。
当年,裴家大郎裴松华运锦缎到洛阳城,在城外遭到了王澄等人的公然劫掠,时任牙门将的李峻接到裴松华的求救后,领人追上了王澄,与其大打出手夺回了货物,并打伤了王澄等人。
那时,原主李峻有老梁王司马彤的庇佑,王澄无法进行报复,随后各自都离开了京城,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再无交集。
这本是王澄的理亏在先,但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总想要找回这个面子。故此,当他听说李峻的家眷途径荆州时,便命水军扣下了裴璎等人所乘坐的舟船。
刺史王澄虽在荆州不得人心,却也并非是泛泛之辈。
王澄,字平子,琅琊临沂人,平北将军王乂之子,太尉王衍之弟。王平子出身世家,少有盛名,勇力过人,为常人所忌惮。
如今,既然大家彻底翻脸,闹到了兵戎相见的程度,他也并没有什么可害怕的,索性就两军对垒,打个你死我活,出了心中的这口恶气。
别驾郭舒听着王澄的军令,口中虽是领命,心里却暗暗叫苦。在这三处领兵之人中,除了武陵内史武察外,其余二人早与王澄离心离德,又岂能会领命前来呢?
另外,一直以来,刘璠都凭借父亲刘弘的威望,在私下里与荆州不少的官员有来往,在诸多利益上都有交集。
如今,他携梁州兵马而来,那些官员定会心向刘璠,应该不会有人增援江陵城。
眼下,郭舒首先希望江陵城中不要出事,然后再凭借南郡的三万兵马挡下刘璠与李峻,最终坐下来谈出个利益交换才为上策。
★★★
若就利益而言,眼下的李峻并不想从荆州获得什么。
他也并非是完全不想,只是觉得以自己当前的实力不足以掌控荆州,那就没有必要涉入其中,徒劳地消耗自身的实力。
不过,李峻还是很在意荆州乃至整个江东的粮食与商贸。
因此,他选择了刘璠,也看重了穆家人,并且用心良苦地将穆君逸推到了前边,以便保证整个商贸水运的畅通。
当前,这一计划的最大阻碍就是王澄,即便他没有抓了裴璎等人,李峻也会找个机会解决掉王澄,换一个愿意合作的人做主荆州。
“刘兄,你也知晓荆州以水军见长,想必王澄定会在夷道县附近的江面上设防,阻拦咱们的军船进入江陵。”
夷陵东城的署府内,李峻站在行军图前,用手点了点图中的一个方位,口中继续道:“所以,我想请刘兄依旧领水军向东行,世回则领兵走陆路,另派一队军骑由镇境山绕到猇亭的背面,前后夹击拿下猇亭,兵进江陵城。”
刘璠点头道:“世回,你说的不无道理,王澄知晓我们此次用兵以水军为主,必定会在夷道的那处险流处设防,也一定会把兵力用在大江之上,咱们不如就给他来个陆路的偷袭。”
说着,刘璠略有担心地说道:“不过,猇亭一地易守难攻,也是江陵的最后一道防线,王澄在那里也必定会派重兵把手,可是一块极难啃下的硬骨头呀!”
“刘兄所言不假,今日探马已报,说猇亭已有大量的江陵军驻守。”李峻笑了笑,继续道:“不过,由此也可推断,江陵城的守军必定不多。”
李峻点了一下行军图,笑道:“如此,当我的武威水军由汉水逼近江陵城北时,恐怕王澄就不得不命猇亭的守军回援了。”
“汉水?你是说攻向襄阳城的那些兵马?”刘璠迟疑地望着李峻,问道:“他们不是要阻挡襄阳城救援江陵吗?难道襄阳城已被攻破了?”
李峻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摇头道:“襄阳城是被攻破了,可攻城的却不是我的人,是被王如的流民军攻破的,武威军只是打散了流民军,赶走了王如而已。”
王如所率领的流民军一直是荆湘之地的大患,各方的朝廷兵马不仅无法将其剿灭,反倒让这些流民军愈发地壮大起来,人数竟然达到了三四万人。
如今,李峻的武威军仅是随意一战便重创了那些流民军,使得王如仓惶而逃,这份战力不得不让刘璠佩服,同时也在心中有了更多的焦虑。
不过,眼下的他还顾不上这些焦虑,赶走王澄才是最紧要的事。至于这些焦虑,以后再想应对之策也不迟。
故此,刘璠笑道:“若是再有兵马直接攻向江陵城,王澄定会惊慌失措地撤兵回援,咱们这边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阻力了。”
一切安排妥当后,刘璠便率领部分属下离开了夷陵城,返回到船上做必要的准备。
署府衙内,李峻与王瑚对视了一眼,开口道:“等到咱们攻到江陵城,我要入城一趟,要见一见王澄。”
王瑚迟疑地问道:“为什么?那样是不是太冒险了?”
李峻将手指在桌面上敲击了两下,皱眉道:“若是把他逼急了,他会杀人的。”
当年,王瑚曾跟随李峻一起出城夺回裴家的锦缎,也与王澄交过手,知道那人并非是个善类。
“不行,你去太冒险了,让我去和他谈。”
听李峻如此说,王瑚摇头道:“只要放人,咱们就放他走。实在不行,咱们可以答应他退兵,让他自己与刘璠拼命,咱们不插手。”
李峻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他恨的是我,如今就更恨了,只有我去找他,才能救出我娘和裴璎她们。”
说到这,李峻微眯双眼,一道凶厉的寒光在眼中闪现,冷声道:“我去找他,并不是求他,是让他看清楚形式,如今的琅琊王家已经无法再一手遮天了。”
王瑚点了点头,说道:“那也行,我到时与郭方说一声,就在城外等你的消息。他若敢乱来,我就屠了江陵城。”
陡然间,王瑚的身上迸发起了悍戾之气,口中继续道:“二郎,你要再出了事,我的余生便再无他求,只会领着弟兄们杀尽琅琊王家的人,不管男女老弱,我都会将他们杀绝。”
在王瑚的心中,长沙王司马乂不在了,这世上最亲的兄弟也只剩下李二郎。既然不能替李二郎去死,那就只能去杀那些该偿命的人。
“哈哈...别瞎说,我不会出事的。”李峻笑着摆了摆手。
不过,他相信王瑚说的是真心话,如果自己真出了事,王瑚心中的魔会再也无法控制,真的会变成一个嗜血如命的杀魔。
“你们也无须等我的消息,只管攻城。”李峻走到王瑚的身侧,坐了下来,继续道:“你们打得越狠,王澄就越不敢乱来,就会痛快地放人。”
王瑚领悟地点了点头,问道:“老杜那边如何了?有没有消息传出来?”
李峻笑道:“杜麟已经找到关押之所了,他与三百名步战军乔装成百姓就守在周围,只要我一入城,他们就开始动手。”
王瑚放心道:“那就好,千万别让人趁乱伤了老夫人与大嫂她们,老杜办事还是稳妥的。”
原来,在得知了家人被扣后,李峻便命杜麟率领三百步战军混进了江陵城,杜麟在城中的十三行密探的配合下找到了关押地,也便一直守在了那里。
“先不说这个了,明日就要行军了,你不与穆姑娘告别吗?”李峻笑望着王瑚,神情已从之前的凶厉变成了戏谑。
王瑚也换回了笑脸道:“这...告啥别呀?不过几日的时间就回来了,还不是见天的能看到。”
“啊...?”李峻疑惑地问道:“你要做赘婿吗?不回汉中啦?”
王瑚忙摆手道:“不...不是,我是说娶过门后就天天在一起了,不是留在夷陵城。”
“哎呦,可吓死我了。”李峻故作宽心状,继而又正色地说道:“等这些事都解决了,我想让你守在汉东郡,你看如何?”
王瑚一怔,迟疑道:“我...我去做汉东郡太守?”
李峻点头道:“你掌管军事,我会让叔父李澈选出人手帮你处理政务。
“那...刘璠会让出汉东郡吗?”王瑚有些担心地问,继而又一脸愁容道:“你让我掌辖一郡之事,我...我怕做不好呀!”
“我不取荆州一地,刘璠自然要交出咱们梁州的汉东郡。”
李峻笑着继续道:“另外,你在军事上没有问题,民事上自有人会帮你,实在不行,就回家问你夫人。”
“你说仙儿姑娘?”王瑚咧嘴笑道:“哪有如此的?堂堂一个郡守,还要回家问婆娘如何行事?”
李峻撇嘴道:“听你这意思,好像是看不起穆姑娘呀!”
王瑚忙摇头否认,李峻继续道:“我看穆姑娘有些见识,不逊于吕青女,你该向郭方多学学。”
王瑚苦笑道:“二郎,我就别跟郭方学了,他就是跟你学的,你就明说让我跟你一样惧内不就行了嘛!”
“哈哈...”李峻大笑了起来,拍着王瑚的肩膀道:“这不叫惧内,这叫夫妻恩爱,你也别看不起女子,自古女子有大才的人比比皆是,领兵为将的人也不在少数。”
王瑚挠了一下额头,解释道:“我可没有轻视女子的意思,至少咱们这些人中的女子都是有大才的人,仙儿必然也不比她们差。”
“就是嘛!”李峻赞同地笑道:“所以你要多和穆姑娘商量,有什么事就让她与穆君逸说。”
“穆君逸?哎,李二郎。”王瑚反应了过来,抬脚蹬在李峻的腿上,笑骂道:“我就说你怎么突然这么好心呢!原来还是想让我拉穆君逸入伙。”
李峻笑道:“你看看,怎么说得咱们像山贼一样,什么叫入伙,这叫弃暗投明,让他加入到咱们武威军的圈子里来,免得以后和刘璠闹翻了,你大舅哥不知该帮谁。”
王瑚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理儿,点头道:“这事交给我,以后也让仙儿与他兄长说说,穆君逸有些本事,为人也不错,不入咱们武威军倒是可惜了。”
两个人说着话,却见穆仙儿自衙门外走了进来。
少女见梁州刺史正与属下席地而坐,勾肩搭背地谈笑风声,不由地觉得好笑,抿嘴站在了门口。
“得,你不去找人家,反倒让穆姑娘来找你,太不主动了。”
李峻起身拍了王瑚一巴掌,冲着穆仙儿打了个招呼,径直走出了署府衙门。
见李峻故意离开,穆仙儿略有羞涩地跪坐在王瑚的面前,柔声道:“王大哥,明日你便要领兵出征了,仙儿在城南的武帝庙中求了一道符,你带在身上吧!”
说着,少女从怀中取出一个精美的锦囊,递到了王瑚的面前。
王瑚赶忙坐正了身子,接过锦囊,极力地轻声道:“那个...那...让仙儿姑娘费心了,我几日后就能返回,你...不用担心的。”
说着,王瑚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最终还是解下了腰间的一把短刃放到穆仙儿的手中。
穆仙儿有些奇怪地望着王瑚,不清楚他是何意。
王瑚尴尬地笑道:“仙儿,你也知道我是一名武将,这身上也没有什么适合的东西送给你。”
说着,王瑚望向穆仙儿手中的短剑,说道:“这是当年长沙王送给我的佩刃,名为“照胆”,我做乞丐时都没舍得用它杀人,你替我保存着,它也会护着你。”
那日,李峻曾对穆仙儿说过王瑚所经历的苦难,李峻的话让少女感到心悸,她无法想象爱说笑的王瑚竟然遭受过如此残酷的折磨。
有时候,一个人的笑或许只是一副面具,谁也不知道在这幅面具的背后隐藏着多少心酸之事。
穆仙儿不想去可怜王瑚,她觉得王瑚不应该被可怜,应该被尊重,应该用一种情爱去暖化那颗被伤过的心。
此刻,王瑚将“照胆”交给了穆仙儿,也就意味着他彻底放下了压在心头的所有愧疚,想要真正地做回曾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