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案是门学问,先问什么后问什么,哪些事细问哪些事不问,都是存乎一心的神妙。
薛家家眷本该是要去刑部过堂,李修带着贾蘭去了趟北静王府做客,换来的就是上门问案,免了让薛家女抛头露面的羞辱。
薛宝钗知道此时不是自己该哭的时候,轻声谢过了史湘云的报信之义,回身劝自己的娘亲:“事已至此,哭也是无用。有些事当年我也是年幼知道的不多,现今是救哥哥的关键,娘,有什么您就说什么吧。”
薛姨妈只是个哭,她倒是想说,却说不出来。
王夫人陪在她们娘俩身边,就剩下一个骂。骂香菱丧家败业,骂贾珍招灾惹祸,骂李修是她们王家的克星。
史湘云听不下去了,反唇说道:“李家小子是不好,可他这次却保住了薛家母女的清白啊。二太太,您许是不知道,没他去北静王府那一遭,宝钗姐姐和姨妈,说不定就被传到刑部过堂了。”
“你懂什么!王家舅舅怎么能让她们一家去刑部。”
说话间,金钏跑了进来:“太太,王家传了信来,王家舅舅被召去大理寺问话,为的是甄家的事。”
“什么?!”王夫人惊得站起了身。
“传话的是王家舅太太的管家婆子,绝错不了。只说赶紧让薛家结案认罪,否则牵扯的更多。”
薛宝钗眼神一凝,死死的盯着金钏不说话,什么叫薛家认罪?是要丢卒保车对不对!
史湘云哎呀一声起身就往外走,她算看出来了,若是依着长辈的意思,薛家是难逃罪责,她要赶紧去找林黛玉,只有让她去找李修,这事才能有转机。否则,凭着两位老爷平常的行事来看,定然会采纳王子腾夫人的意思,舍了薛家保王家和甄家。
急匆匆去了静室,才知道黛玉去了李纨的院落。跺跺脚,没奈何的就要赶去前院,却看见了探春和贾环姐弟两个相伴而来。
“云儿做什么去?”
史湘云拉住探春的手,叽里呱啦的说了好大一通话,惹笑了旁边的贾环。
史湘云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贾环把两只手一背,悠闲的说道:“云姐姐,薛大哥是跟着毕侯爷家三哥走的,谁不知道毕三哥与李修兄长之间的情谊,那可是死里逃生的患难之交。你说薛家有事没事?王舅舅家这么着急的让薛家认罪,还不是想拉一个垫背的出来,或者干脆找个替罪羊。”
史湘云一跺脚,又是哎呀一声:“该死该死,这都是什么亲戚啊,一门心思的害人家。环老三,几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啊。”
贾环一抱拳:“不过是近朱者赤罢了。”
探春笑着一点弟弟的脑袋:“说你胖,你还就喘上了。走着,我们去看看宝钗,有些话当面对她说才行。”
“你们?”史湘云有些迷惑,她心里清楚贾府三春是极其不待见薛家的宝钗,怎么现在反而有相助的意思。
探春拉着她手走在前面,轻言细语的告诉了她原因:“非是我们主动要来的。是林姑娘派人传来一句话,我们姐弟才不得不来。”
“她?她又知道了?”
探春轻笑:“别人的事林姐姐不上心,只要是与李大哥有关的事,她必定要了如指掌。诶~~~可怜了李大哥,竟然没有腾挪的余地。”
史湘云疑惑的看了探春一眼,按下心里的疑问,先问是什么话让她们姐弟俩跑来一趟。
“环儿要出府。”
“什么?”史湘云再次惊异起来,她印象中的贾环,是个混吃等死要赖在家里一辈子的小子,怎么忽然有这么大的志向了。
出府单过,可不是想象中那般的容易,开门七件事,哪一件不是要自己亲力亲为,哪一件又不是要动用银钱。
就凭赵姨娘那点子体己,够贾环在外面生活的么。
探春是一脸的向往与满足,认真的告诉史湘云:“不破不立,你等着看吧,贾府要有大事发生。趁此时让环儿脱身而去,何尝不是鸟入深山鱼归江海的局面。再说,他是要求功名傍身,在这府里,他有功名反而不是件好事。”
史湘云叹口气,是啊是啊,还有个嫡子宝玉呢。
几句话的功夫,他们三人回了薛家的院子,不管房里的夫人在不在,直接喊出薛宝钗来,就在院子里当面直言交代好了关键。
薛宝钗心思翻转间,明白了事情的走向,李修要借薛家为刀,斩了甄家的宝玉。
那,他李修,又是给何人为刀呢?
打了个激灵,薛宝钗不敢想下去了,点头答应下来,进屋请母亲出行,她们娘俩要去贾政的书房受训回话。
梦坡斋,是贾政自己单独一处所在,平时用作书房,小小的院落里一应俱全,可见他平时也是个享受的性子。
李修随着各位大人一同进来,坐在了最下首,接过彩霞递过来的茶,笑问她宝玉可好。
彩霞含笑回他:“好不好的也不归我管,我也不问。只是,林姑娘一身大衣服等着您去见她呢。”
李修叹着气喝茶,轻声交代彩霞:“求姑娘去找些木柴来吧,给我备好了放在一旁。”
彩霞福身退下,真就去了厨房找木柴,嘱咐下人要挑拣些轻的、不扎人的捆成了一堆,又找个筐给他擦干净了,把木柴放在了筐里。左右看看,自己点点头,既能有了负荆请罪的样子,又不让李公子丢人太过,怎么说都是自己妹妹的主子,能帮一定要帮。
书房里笑语晏晏,各位大人聊些朝政的新闻,交流下市井的杂事,倒也和气一堂。
戴权本来坐在左首第一把椅子上,忽然起身离了座,赶走了挨着李修的顺天府通判,施施然坐下来先问李修的话。
“好端端的去王府做什么?”
北静王府长使一个激灵,屋里顿时鸦雀无声,都知道这是代圣上垂询呢。
戴权笑咪咪的请众人接着聊天,不用管他和李修之间的事,此乃私事。
李修也笑:“薛家子带回来了河套的消息,王爷看来是有心想要有番作为了,特意请我去府上说说哪里的风土人情。”
王府长使连忙称是:“前些日子圣上召我家王爷进宫,言语间有多嘱咐河套的事,故此特意寻的李修问些那里的风土人情。”
戴权哈哈一笑:“咱家怎么能不知道北静王爷进宫的事呢,我是听说李修的外甥踢了你们家王爷一脚,怕中间有什么误会,才问问他的。”
王府长使诶了一声:“都是谣言,王爷喜欢那小童喜欢的紧,一问才知竟然是荣国公第四代的嫡孙,又是李修的外甥,那还有个不喜欢的?这才让李修带着去玩了一会。”
贾政欠身离席拱手称谢:“可怜他孤儿寡母,政素来也是多有怜惜,才养成了他孤傲的性子。可是没有惊了王驾吧。”
李修不乐意听这话:“我外甥幸有我李家女为母,教的当然是品德端重知书达礼,可没有贾家的门风。宝玉兄弟可能起床了?请来一同听听审案,这是寻常不见的好机会。”
大理寺和刑部的主簿都笑骂李修不成个人,拿别人家的官司当做教学可还行。
戴权见李修岔开了他和北静王的话题,心里知道有些事不好同着这些人面前说,笑嘻嘻的就坐在李修身旁,听他与众人胡扯八扯起来。
片刻过后,一众小厮进来搭好了几扇屏风,隔开正厅一侧。有几名丫鬟进来去了屏风后,搬桌摆茶,李修等人知道薛家女眷已经到了。
薛宝钗扶着娘亲戴着帷帽一步步走进了梦坡斋,心里盘算着探春告诉过她的话,一口咬死了是甄家设的局,引薛蟠去见的甄英莲。
论关系远近,姑苏甄士隐也是甄家的外支,贾雨村当年判案时,已经把甄英莲的消息通报给了金陵甄家,只是不见任何的消息。贾雨村来了招顺水推舟,让薛家带走甄英莲,判得是薛蟠知道甄英莲的身世后,派人去拐子处救人,正好碰上买人的冯家子冯渊,被当做是同伙被薛蟠一并拿下。
见过了众人后,薛姨妈带着宝钗走进了屏风后落座,听着外面谦让了几句后,先由刑部问案。
薛宝钗就按着嘱咐,一言一语的交代了事情,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可有证据是甄家暗中行的事?”
薛宝钗哪来的证据,想说没有,心念一动没有立即作答,她想知道外面的人有多少是向着自己家的。这其中不包括那个李修,进门时他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想来心里是对自己成见很大。
问话的是顺天府通判,官最小却先问话,李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低眉顺目一副好说话的模样,可问的问题却无比的刁钻。
要说知道,薛家母女就要把证据拿出来给众人;要说不知道,那就是凭空揣测算不得实证,还有诬良的嫌疑。
刑部主簿皱了皱眉,很是不满通判横叉这一杠,但是问都问了,自己也不能着急驳回了他,且先听听薛家如何作答吧。
李修环顾了一下诸位大人,连贾赦和贾政在内,都默不作声。李修不认识的金钏已经替代了彩霞的位置,站在了贾政身后。
戴权冲他一努嘴:“王子腾去了大理寺。”
李修眨眨眼,明白了意思,弃卒保车玩的溜啊,得亏自己在这里,否则还真让王子腾得逞了。
想了想,同戴权小声说话:“甄宝玉呢?”
“也在大理寺。”
李修立即有了主意,他要死保薛蟠,不是为了里面坐着的“识大体”的薛宝钗,是为了肯跑一趟河套的薛蟠。
“有!”
薛宝钗一听是李修的声音,心里就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他还是个念旧的。
通判一愣:“李修,审的是薛家,又是八年前的案子,你彼时远在敦煌,哪来的什么证据?”
李修一伸手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来:“八年前我是不知道薛家的案子,可八个月前,我好友秦钟临死时,给了我他姐姐的手书,这上面可是写的分明的很。”
通判伸手就要去拿,众人都哼了一声,他才老实的坐好,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几张纸不放,心里好生奇怪,贾珍不是说他都给烧了吗,怎么还有遗书在?
戴权离着近,看着那几张纸上写的是羊毛收购若干,骟马收购若干等等,是大吃一惊。
“李修,这等重要的证据,怎地不早拿出来,你藏在身边是何意?”
李修感激的望着戴权,一字一句的说道:“因为这上边还写着老义忠亲王的下落,李修奉皇命遣薛家子暗中前去打探,故此将此证据一直留在了手边。”
哗啦啦抖了抖,又珍重的叠好放回了怀里,哂笑的说道:“相比甄家这点子事,诸位大人觉着孰轻孰重啊?顺天府若是想要的话,请旨即可,修双手奉上,绝不拖延。”
顺天府通判一脑门子的汗就涌了出来,莫说他要过来当证据,就是凑过去看一眼,也有通逆的嫌疑。
别说他这么想,在场的除了戴权外,有一个算一个都傻了眼,贾赦和贾政更是哆嗦了起来,宁府通逆,贾家还能救吗。
消息风一般传遍了贾家上下,贾母瘫坐在榻上,心内绝望无比。
贾珍躺在宁府自己的屋里,口中大呼不可能。
薛宝钗眼睛渐渐亮起,王夫人抱着宝玉哭成了一团。
林黛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可恨可恨,薛宝钗就这么值得你去保?
“不是冲着宝钗。”李纨赶紧的劝。
彩霞指指地上装满木柴的筐对黛玉说道:“我也说不是冲着薛宝钗,您看,东西他都要我准备好了,想来是真有其事。”
林黛玉好悬张口骂人,他有个狗屁证据,那东西确实让贾珍烧掉了,李修早就告诉了自己,现在分明是疑兵之计,可他哪来这么大胆子捏造证据出来呢。
若是北静王府长使在此的话,定会告诉黛玉实情,圣上到底点了北静王的差,要他去河套统兵,步步进逼西北,彻底剿了义忠残余。
而原本一直谋划此事的忠顺亲王,则留在京城不动。
李修去北静王府做客,正是为了此方略的筹划。薛蟠命好,听了李修的话先去了河套一趟,他所带回来的消息,就成了此时保自己命的护身符。
“姑姑。”跪门后面的贾蘭终于忍不住说了话。
黛玉看向贾蘭:“可是累了?起来吧,有姑姑在,你娘打不了你。”
“不是累了,姑姑,我舅舅让我给您带句话。”
李纨气笑了,指着自己儿子训他:“怎么不早说,非要留到现在?”
“舅舅说了,林姑姑要是为了薛姨姨生气的话,才许我说。”
房里笑出了声,紫鹃过去拉起了贾蘭,给他揉着小腿催他快说。
“我舅舅说,空对著,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黛玉一时间痴了下来,这首词,怎地如此的熟悉,却又不知出处。仿似一直在自己的心底吟唱。
李纨愣了片刻,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抱住儿子笑起来:“好孩子,你舅舅不白疼你一场。”
林黛玉醒了过来,大羞遁走,彩霞拉住雪雁:“这柴火怎么办?”
“堆到二老爷书房外,等着背柴的人来给我们烧坑头。”紫鹃笑得浑身发颤追着黛玉跑,还不忘留下这么一句话。 15665/9609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