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即起,洒扫庭除。
林黛玉挽着蓬松的头发,披上一件长衣,信步出了院门。
远远看去,山腰薄雾朦朦,山顶金光闪闪。她挣扎着起了个大早,就是要看看林庄的日出。
青山被日光照的层次分明,赤橙青蓝,由山顶延至山脚依次铺开,比之扬州的铜山,多了不知多少的浑厚与壮丽。
深吸一口晨间微风,扭过头去看庄园门口。佃户们的炊烟袅袅,夹杂着犬吠鸡鸣,静心去听,还能听到夜半时分才传来的水声。
昨晚闹得也太晚了些,一群终于脱离了桎梏的女孩子,放开形骸,畅聊到天色微明才睡去。
只有自己,舍不得睡去,要多看一眼日出。
一群小鸭子嘎嘎嘎叫着,成群结队的冲下了鱼塘。
黛玉看的喜欢,信步过去,站在鱼塘另一边欣喜的看着那群憨态可掬的小生灵。
“喜欢这个?”
黛玉吓了一跳,回头去看,李修骑着一匹马在她不远处停下。
“我...”黛玉慌了一下,随即稳住了心神:“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阴晴。有些应景。”
李修笑了起来:“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你们昨晚醉的可好?”
黛玉红了脸庞,闹得太不像了,让前院的他都知道了。
“世兄这么早,去做什么?”
李修见她换了话题,也不在纠缠,用马鞭指指远处的山林:“范师他们找了一处可结庐的所在,我要先去看看环境,要是方便妥当的话,就要赶紧地建起来了。”
黛玉展颜笑了:“昨天是和世兄斗气,做不得数的。书院还是建在庄子里才是好的。”
李修跳下马,拉着缰绳过来,和黛玉解释着原因:“文人骚客吗,总要和常人不一样。那边有一条瀑布,悬崖下是好大的一片平地。近有山林,远眺瀑布,溪水潺潺过门阶。你说好不好?”
黛玉瞬间心向往之。
李修见她出了神,干脆邀她同往:“左右无事,你去牵马来,我带你一起去看看。”
“我自己骑马么?”
“你的那匹小马,都快忘了自己的主人是谁,你不去看看它?”
黛玉欣然答应下来,说了声世兄稍等。快步回了院子,不顾自己的气喘吁吁,着急忙慌的先去找衣服。
雪雁打着哈欠起来,看黛玉忙的不行,问她一句:“寻什么呢,这么的急。”
“上次骑马的裤子呢?”
雪雁眼睛一亮:“你要出去骑马?跟谁?去哪?”
黛玉猛地怔住了,是啊,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雪雁不管她想什么,三两下给她找了出来,催着她换上:“快些换好,我给你打水梳梳头。”
“我不想去了。”
“不行!”雪雁扭头就喊了她一句:“你的家,你不去好好看看怎么行?是李大哥对吧,有他在,我们就不去了,赶紧收拾下屋里,乱的很。”
黛玉看着雪雁故意的,把本来放好在柜子里的衣服,都拿出来乱放,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你又做什么鬼?春纤知道了,绕你不得。”
我管春纤急不急呢,大不了我帮她。我是着急你,多好的机会,并辔而行踏遍山山水水,这才是要紧的。
不由分说帮着黛玉穿好了马裤,又给她找出一件长衫换上。离远些,上下左右的细细打量了一遍,总觉得头发有些乱。
推开门出去找水,大莲拎着一壶热水过来给了她。
“你倒是来的巧。”雪雁大喜。
“少爷吩咐的。”
雪雁哟呵了一声,接过水给黛玉兑好温水,伺候她重新洗漱,又给她梳了一个淑女满月头。
大莲及时的说了句话:“散开的好,骑在马上,要被树枝挂住。”
雪雁跺了一下脚,怪自己没经验。
“你来,总要好看方便就行。”
大莲小心翼翼的接过乌木梳子,稍微蘸些水,重新把黛玉的头发打散,分成两绺在肩头。
黛玉心里好笑,一大早就闹这么多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总不能是悦己者容吧?
刚想到这,脸颊腾的一下就红了,心跳砰砰的加快,李修的影子仿佛在镜子里闪过,浓眉大眼的看着自己在笑。
“姑娘你可真好看。”
大莲的一声称赞,拉回了黛玉的遐思,铜镜里哪有李修,只有她和大莲的影子。
心慌起来,扭头去看雪雁。
雪雁装作瞎子一般看着她,心里却都开了锅,你终于知道了呀,看你害羞的样子,就不戳穿你了。
好不容易黛玉才出了门,还戴上了一顶斗笠,李修早就把她的小马配好了鞍韂拉了过来。
就着李修的手,黛玉踩着上马凳骑了上去。李修说了声抓紧,一拍马屁股,小马哗啦啦的跑了出去。黛玉刚还害羞被拉手了,此时也忘在了脑后,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喊出来,小手紧紧地抓着缰绳,两条腿死死的夹着马腹,生怕自己被摔下去。
李修冲张着大嘴的雪雁挥挥手,飞身上马追了下去陪在黛玉的身旁。
雪雁看着两个人并辔而行的样子,满意的舒了口气,拉起大莲的手,问她一些李修的平常。
穿过街市,放下了吊桥,李修引着黛玉转过庄子上了一条山路。沿路不时的和早起的农户们打着招呼,还抓了他们刚采摘的一把野菜放在嘴里大嚼。
黛玉有种回到了人世间的感觉。
荣国府甚是精美壮阔,但与这里比起来,少了五分的烟火味,少了五分的人情味。
“那是什么?”终于被坐稳的黛玉,在马上好奇的看着李修手里的野菜。
李修伸过来收给她看:“当地人叫做荠菜的,用来凉拌或是拌馅都很好。微有些苦,还是清香。”
黛玉拿过来一枝仔细的端详,又小小的咬了一口咽了下去,忽然问道:“宝阶香砌何曾识,偏向寒门遍地生。说的可是它?”
说着话抬头看向李修,本来要等着他的答案,却迎来他赞许和惊讶的目光。害羞起来,却不在低头,只是收了一下下巴,用斗笠挡住自己的眼眸,不让李修看见。
“世妹家学真是不容小觑,林家四代文侯,一代探花,诗书门第名至实归!”
李修是真心的赞叹黛玉,她刚才念的那两句诗,可不是什么传世名作,作诗者也不是以诗才著称。能知道他的人,必定是读过他的著作,才能记下这一篇。
全诗为:拨雪挑来叶转青,自删自煮做杯羹。宝阶香砌何曾识,偏向寒门遍地生。
诗作者乃是宋嘉定元年进士许应龙,累官至国子司业祭酒、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院士。有宋一朝词家辈出,许应龙名声不显。可他有一本《东溅集》,乃是当时天下闻名的著作。他也因此具《宋史》本传。
可惜,原书卷目已不可考。
莫非?
黛玉看懂了李修探轶的眼神,浅笑回复:“家祖确实汇总了十四篇,世兄若是相看,世妹拱手送上。”
李修自嘲的摇摇头:“我以为敦煌藏书已经有天下一半,想不到却连三分都不全。惭愧!”
黛玉疑惑起来:“单一套《东溅集》,也算不得什么。世兄何出此言?”
李修下了马,伸手拉住黛玉的马头,慢慢走过一段难行的山路,才对她说道:“世妹有所不知。本朝才有百十年光景,前朝有几次大的风波,导致书生以文字获狱。许多藏书不是付之一炬,就是辗转流失。莫小看一套《东溅集》,那已经是你们林家为保全文字而立下的大功。”
黛玉瞧着走在前边的身影,忽然动心发问:“世兄读书所为何事?”
李修哈哈笑了起来,勒住小马,转过身看着黛玉。从下往上看,斗笠也挡不住黛玉的双眸,一双蕴含灵韵的眼睛,此时还不知已经被人看了清楚,犹自紧张的等着他的回答。
“读书,不过是个工具。”
黛玉心头一震。
李修细细想来他看过的“天书”,毫不犹豫的说道:“这个工具对自己则是修身、齐家、明礼、知天下。”
“对旁人呢?”
“是摆脱和反抗。”
李修压低了声音,沉沉的声音告诉黛玉:“世间总有不公,总有贫苦,总有不得已和不得不。我先读书,读懂了人世间的本质后,就要带着人们去寻求公正、摆脱贫苦。我的不得已是读书不得已,我的不得不是不得不有功名。非为此,又将是一场朝代轮替而本质不变的把戏。”
黛玉惊呼起来,小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吃惊的看着给她牵马的李修。他,竟然要做千古变局者!
“世妹可是怕了?”
“世兄可想好从何做起?”
“从我在狱中生死搏杀时,一切就已经开始了。”
“那...这个书院?”
“潜移默化传授摆脱和反抗的所在。”
“讲什么?还有朝廷在侧,需要小心谨慎。”
李修咦了一声:“你竟然不怕?”
黛玉笑了起来:“我们是盟友,小妹更怕违背誓言。”
李修一低头,躲过了黛玉眼眸中的热忱,小声的告诉黛玉:“先不去讲什么反抗,我要教世人怎么摆脱贫困。换言之就是修书,修农书、修工书,修天下百姓能看得懂听得明白的书。”
莽莽群山,一阵风吹散了晨雾。高高跃起的日头,终于照进了山林。
庄园里的雪雁拉着紫鹃,指着远处山上那两人的身影给她看。
惜春不知何时已经铺开了画纸,挥毫泼墨,她要画一幅行侣图。
宝钗快要撕破了手中的帕子,心里只是说着无缘了么。
忽然两人的身影不见踪迹,原来他们转过了一处山脚,迎面就是一片宽阔的山谷,一条白练自山上垂下来,注入了一处幽潭。
黛玉痴痴的看着这里,心旷神怡。
李修陪在她的身边,闻到了佳人的幽香。
山谷幽潭间,两个人都各自的陶醉着,梦想着,期盼着未来...... 15665/93084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