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188年7月11日标准时间21:56“浮士德”号飞船
情况比预想中好一些,至少这艘飞船的拟人工智能没有把空气抽干。但那个“古希腊少女”也没打算轻易放过朗宇和女雇佣兵,毕竟在她看来,他们是非法入侵者,除了防止他们操作系统之外,还需要剥夺感官以免他们对飞船结构了解过多。
朗宇用双手紧紧捂着眼睛,以阻挡暴烈的强光闪烁,同时还要用手指堵住耳朵,否则鼓膜顷刻就会被直冲天灵盖的尖锐噪音刺破。女雇佣兵的情况只会比他更糟——她虽然穿着作战装甲,但她没戴头盔,而包裹双手的盔甲此刻对于捂眼睛、堵耳朵而言只是累赘。
这种防御措施不致命,甚至对穿戴了全套作战装甲的人完全没作用,但对于此刻在驾驶舱的二人而言,只能用生不如死来形容。
朗宇不清楚自己在这种令人疯狂的折磨中忍受了多久,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同一整个世纪般漫长。强烈的闪光穿透他的手掌、眼睑和眼球,在视网膜上烙出一片殷红;直刺灵魂的噪声音波震颤着他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神经,以至于脑海深处出现了一个尖细的声音一遍一遍地重复那些噪音。朗宇蜷缩在驾驶席上,努力回想从这种永无休止的酷刑开始到现在,自己的其他感官感受到了什么,以免陷入崩溃的深渊。
首先是进行迷惑性跃迁所带来的的数次深入骨髓的瞬时灼痛,接着是漫长的加速超重——拟人工智能没有关闭牵引补偿器,所以朗宇没有被压成一摊肉泥。总而言之,飞船已经抵达了它为自己设定的目标星系,正全速驶向“不速之客”们的命运终点。
伴着外界令人牙齿打颤的噪音,朗宇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把永不停歇的圆锯正在切割一堵看无边无际的钢墙,火星四溅,震耳欲聋,而他的脑袋就被按在锯柄上。这已经不仅仅是视觉和听觉的痛苦了,他真切地感受到锋利的物体刺进了自己的后颈,从那里吸走他的灵魂,同时注入混沌和癫狂。
他咬紧牙关,努力转移注意力,想点别的事情,但无论他想什么,那把正在切割金属的圆锯都会随着噪音渗进脑海,无处不在。他嘶吼怒骂,但在充斥一切的噪音中他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猛烈震动把他从驾驶席上弹了起来,朗宇似乎撞在了某种柔软的东西上。但紧接着坚硬的平面猛击在他身侧,之后是另一边,再然后是后背、膝盖、手臂。飞船在做剧烈机动,而没有固定的朗宇和女雇佣兵就像两颗弹力球般被舱壁来回击打、互相碰撞。他只能护住脑袋,等待飞船自己脱离危险态势。好在牵引补偿器仍然尽忠职守,朗宇感觉自己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混乱持续了一会儿,而后断电般迅速归于平静。人工重力失效了,朗宇蜷着身子漂浮在半空中,四周不着边际。噪音似乎停止了,又似乎还在,朗宇分不太清嗡嗡响的是自己的鼓膜还是大脑。
他从脸上挪开被血渍、汗水和眼泪弄得黏糊糊的手,摸向四周,试图找到一个标志物以分辨自己现在所处的位置。他眨了眨眼睛,一时不确定是闪光熄灭了,还是自己失明了。在吞没一切的黑暗里,他反而感受到了一点久违的安宁,就像婴儿回到了母亲子宫中一样平静而满足。
周遭死一般寂静,空气也停止流动,噪音留下的幻听渐渐消退,朗宇听到了女雇佣兵在不远处含糊不清的低沉喘息。他在空中抓到一丛线缆,又沿着它摸到了驾驶席,于是便坐进去,把自己固定好。他手里的这丛线缆应该是飞船驾驶席上的脑机接驳线,但鉴于飞船上还有一个拟人工智能,他不敢轻易把自己接驳到系统中,只好暂时静观其变。
朗宇感到某种东西在驾驶舱外的船壳中流动,并且正在以不快不慢的速度渗进来。他并没有看到或听到,也没有触摸到,这种奇特的知觉以无法表述的方式直接进入了他的脑海中,仿佛他此刻并不仅仅是他自己,而是弥散在附近空间中的某种存在。他打了个激灵,不禁怀疑自己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亦或者神经质作祟。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十几分钟,显像井散发出一缕幽光,同时空气过滤系统也恢复运作。也许是全系统重启的原因,空气过滤系统开足了马力,迎面而来的狂风压得朗宇几乎喘不过气来。没有固定的女雇佣兵直接被气流吹飞出去,从驾驶舱通道后面传来一声撞击的闷响。
半分钟后,大概整艘飞船中的空气都循环了一遍,空气过滤系统再次停止运作,显像井中的幽光也消失了,一切仿佛又陷入静止。朗宇犹豫着要不要去帮一把女雇佣兵,刚刚那一下肯定撞得不轻,但他又怕这艘飞船再出幺蛾子,要是他也折在这儿,所有人只能一起完蛋了。
又过了一两分钟,这艘飞船似乎正常了一些。人工重力、照明、空气循环、空调等维生系统重新正常运作,只是驾驶舱通道后方随着人工重力的恢复再次传来一声闷响。
“老天啊……”
朗宇有些抱歉地嘟囔着,解开驾驶席固定锁,起身跑向那位心地善良却命途多舛的女雇佣兵。她了无生气地仰面躺在甲板上,底色苍白的脸上到处是红肿和淤青,眼睛和耳朵旁边都有血渍。他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幸好人还活着,接下来的问题只是怎么把她弄进医疗舱了。
朗宇猛然想起来,索菲亚还在医疗舱里,而且命悬一线。要是她因为这艘飞船搞出来的幺蛾子香消玉殒,朗宇真不知道下半辈子怎么面对自己的良心。他瞥了一眼地上的女雇佣兵,把她身上的作战装甲脱下来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事情,于是决定先去看一眼索菲亚的情况,再回来帮她。
他满含歉意地拍了拍女雇佣兵的肩膀,接着转身大步走向医务室。具备气密功能的舱门在“嘶嘶”轻响后划开,朗宇忐忑不安地走进门内。不出所料,全系统重启中断了医疗程序,两具医疗舱的舱门都自动解锁了。那个男雇佣兵依旧躺在操作台上,看起来稍微好了一些,脸上和手臂的伤口覆盖着医疗胶,这会儿正费力地抬起头朝朗宇张望。
让朗宇吃惊的是,索菲亚竟然恢复地相当不错。她已经醒了,扶着医疗舱舱门的边缘侧坐在操作台上。她身上的烧伤变成了枯树皮一般的结痂,业已剥落了一部分,露出下面浴火重生后完美无瑕的肌肤,只是她似乎比之前瘦削了一些。
意识到索菲亚此刻未着寸缕,而一旁的男雇佣兵也正挣扎着坐起来,朗宇连忙冲过去捡起之前扔在地上、仍然沾满血污的衬衫从正面披在她身上,而后小心翼翼地抱起她,转身朝卧室走去。
她的侧脸靠在朗宇赤裸的肩膀上,过于单薄的衣物勾勒着她身姿的轮廓,炽热的呼吸带着一抹令人难以忘怀的暗香,而朗宇的手指压碎了她腿上和背上结痂,温润如玉的肌肤撩拨着他的心弦。作为一个身心健康的男性,朗宇自然无法完全不为所动,但他也自认不是一个趁人之危的下流货色,况且凯瑟琳的事情还没了结。
就像放置一件易碎的工艺品般,他轻柔地把她放在床上。接着,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谢谢。”
她说道。如同仲夏夜的晚风般的嗓音从背后传来,带着令人沉醉其中、不舍离去的魔力。
他仍然没回头,只是略一停顿表示自己听到了,便径直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