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宇抱着昏迷不醒的索菲亚,一边大步跑向“浮士德”号,一边用个人通讯器遥控飞船开启舷梯。身后跟着的两个雇佣兵都受了伤,尤其是那个男人已经半死不活了,但他没心思理他们。比起这两个陌生人,差点在驾驶舱里被活活烤熟的索菲亚更要紧。她自己的衣服被烧掉了大半,而朗宇裹在她身上的衬衫已经与她的血肉粘在一起。
那张倾国倾城、惊为天人的脸此刻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朗宇的心艰难地跳动着,比起对帝国的愤怒,更多的是内疚——如果索菲亚没有向自己伸出援手,他早就和“圣西兰”一起摔成了碎片。就算现代医疗技术能让她恢复如初,他欠她的债大抵也还不清了。
一行人登上“浮士德”号,朗宇立即抱着索菲亚拐进医务室,小心翼翼得把她放入医疗舱,关闭舱门,而后启动设备。两个雇佣兵一瘸一拐跟进来,女人红着脸帮男人把作战装甲脱掉,好让他进入医疗舱接受治疗。
“该死,别是这个时候啊!”
自动诊疗系统工作到一半就停下了,朗宇忍不住骂道,心急如焚地翻看虚拟交互界面投映在半空中的信息,检查是哪一个环节出现错误。
“衣服!”女人抬起头,毫不客气地指出朗宇的失误,但她并没认出索菲亚,“得把衣服脱掉!”
朗宇愣了一下,顿时从鼻尖脸红到耳根。女人还在忙自己的事情,而索菲亚的情况也不能再等了。
“得罪了……”他低声嘟囔着,开启舱门,迅速把索菲亚身上已经被烧得无法蔽体的衣服扯开、脱下,而后重新关闭舱门。这一次,自动诊疗系统终于正常工作了。
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抬起手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灼痛传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在救索菲亚的时候也被烧得皮开肉绽。他看了看还空着的第三具医疗舱,又看了看面无血色的女雇佣兵——她应该比自己更需要治疗,况且晨曦星现在危机四伏,没有理由在这多待一分钟。
朗宇转身退出医务室,独自在空荡荡的通道中走了一会儿,进入驾驶舱。他坐进驾驶席,连接脑机接驳线,启动操作系统。眼前投映出来的,是雪妮尔修改过的简易操作界面,节流阀调节器被她替换成了一张卡通自画像,加力会脸红,减速会哼唧。
他定定地看着那张笑嘻嘻的脸,回忆猝不及防地奔涌而出。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雪妮尔坐在副驾驶,悠闲地晃荡着两只苍白瘦长的脚丫,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满含着笑意,淡紫色的眼眸中藏着漫天星辰。原来心痛的感觉不仅仅存在于精神,而是心脏真的会痛。那一瞬间的拧绞,痛得让人无法呼吸。
但剧烈的情感波动随后便迅速平复,只剩下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得知雪妮尔的死讯之后,朗宇在强烈的愧疚中煎熬了一段时间,但这种愧疚渐渐转化成了气愤——她逃开了这充满挣扎和苦恼的世界,而且还是借了自己的手,抛下朗宇独自面对误杀爱人的痛苦和逐渐失控的时局。不过,气愤也没有持续很久,便安定下来,只剩下淡淡的不舍。
在那些无端闯进脑海的梦境里,朗宇经历了无数人生。虽然清醒后,梦的细节如同朝阳下的薄雾般蒸发消散,但那种历经沧桑的感觉却逐渐沉积,让他的感情就像渐冻症病人一样,缓慢却不可逆转地走向麻木。
身后有人轻咳了一声。朗宇深吸了一口气,收回思绪,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需要帮忙吗?”女人问道。
朗宇回头看了一眼,说话的人是那个女雇佣兵。
“谢了,不必。”朗宇说着,启动反重力引擎,控制飞船小心翼翼地朝着保险库大门上的破口移动,“你不需要治疗吗?限时免费,过时不候。”
“等我们到安全地带吧,总得有人和你照应一下。”
朗宇瞟了她一眼,那张脏兮兮、毫无血色的脸在硬撑坚强。这种表情他见得多了,而大部分人最后都没能活下来。
“随你。”
女人感到朗宇不太欢迎自己,但离开驾驶舱,她又不知道该去哪儿,于是尴尬地站在原地。
“浮士德”号穿过保险库大门上的破口,转向苏瓦里安人在不远处为他们临时开启的升空通道。保险库外面,明黄色的灯光下,支撑层偌大的空间里已经挤满了城市平民,而苏瓦里安人还在不断地把人类从地面上赶下来。
看到一艘正在升空离去的飞船,人群蠢蠢欲动地聚集过来,但随时准备射击的三艘“雷暴”炮艇围成了一个半环状的警戒带,他们只能在远处停下脚步。在扬起来的一张张脸中,有些人还在惊慌中不知所措,有些人笃定地相信苏瓦里安人会继续死守战争准则,还有一些人则满脸通红地朝着“浮士德”号叫嚷,时不时地做出各种粗鲁的手势,仿佛飞船上的人与外星种族达成了什么肮脏的交易。
朗宇没启动外部声音传感系统,隔着“浮士德”号厚实的装甲,外面的人仿佛在演一出滑稽的默剧。
人群中,一个年轻的母亲举着她还在吮吸大拇指的孩子冲向“浮士德”号,但她刚刚踏入警戒圈,便被苏瓦里安人摁着脑袋塞了回去。
“我们……”
“救不了他们。”不待女雇佣兵的话说完,朗宇就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
女人一言不发地盯着显像井中聚拢过来的同胞,紧抿着嘴唇,两条柳叶般的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她知道朗宇说的没错,现在的情况与她救下苏瓦里安女孩时截然不同。那个时候枪在她手里,只要自己高抬贵手就能放女孩一条生路;但现在他们自己也是别人砧板上的肉,任何妄动都是极不明智的。
况且,下面的人太多了,这艘飞船空间有限——谁值得被拯救,谁又应该被抛弃?如果他们开启舷梯,在绝望边缘抓住一根稻草的人群蜂拥而来,场面将会失去控制,等着他们的只会是苏瓦里安人毫不留情的镇压。
随着“浮士德”号进入临时升空通道,加速脱离,下面的人群迅速缩成模糊的一片,进而被黑暗吞没。
女人抬起眼睛,看着久违的阳光,泪水不禁溢出眼眶。她倾尽所有去拯救一个外星种族,差点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上;面对自己的同胞时却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向深渊。愧疚的烈焰炙烤着她的灵魂,让她片刻都得不到安宁。
这颗星球已经死了。
苏瓦里安人似乎把所有能参与进攻作战的地面部队都集中到晨曦星上,多得超乎寻常的“雷暴”炮艇在空中四处游弋,如同层层叠叠的秃鹫,顷刻间便会将脚下这个了无生气的庞然大物吃光抹净。小规模战斗时有发生,但联合国在这颗星球上的统治地位已经无法撼动。
尽管如此,苏瓦里安人仍然最大程度信守着诺言。“浮士德”号就像是脱离了现实世界的一道虚幻的影子,笔直升空而没有受任何阻拦,密集的“雷暴”炮艇群对它视而不见。两分钟后,“浮士德”号冲破大气层,进入近地环绕轨道。这里是进行跃迁的最小安全高度。
朗宇和女雇佣兵不约而同地愣了一下,联合国大半军力集结在他们面前,足以将整个星系从星图上抹掉的恐怖武力蓄势待发。即便苏瓦里安人给了他们承诺,但被无数具火炮锁定的感觉仍然令人坐立不安。
朗宇回过神来,一边预热跃迁引擎,一边思索自己带着索菲亚能去哪儿。中立世界已经不复存在,联合国和帝国他都不能去,圣廷也不在选项里,似乎只有“蔚蓝之海”教会还能对他敞开怀抱,但基米迦主教给他的任务早就被他忘到九霄云外了。
他苦笑着设定目的地量子传动信标的坐标,但跃迁引擎的预热进程卡住了。今天真是诸事不顺,尤其是大半个联合国舰队都在满怀恶意地盯着他。
“你们在破解飞船安保的时候,有没有对跃迁引擎动手脚?”朗宇郁闷地问道。
“这件事情我没参与。防止侵入目标意外启动跃迁引擎是常规操作,但是我听说,对你这艘飞船的侵入远远还没到能对跃迁引擎下手的程度……”女人倾过身子,试图从投映到半空中的铺天盖地的错误报告中找到解决问题的关键信息。
过了一会儿,她放弃了,“大部分情况下,重新启动能解决95%以上的系统错误……”
女人小声嘀咕着,表示自己无能为力。
朗宇深吸了一口气,这个时候吐槽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调出“浮士德”号核心控制界面,选择将除了生命维持和医疗舱之外的全部系统重新启动。虽然他那点一知半解的量子跃迁理论知识不足以修好跃迁引擎,但他对量子跃迁控制系统是飞船深层系统的一部分还是知道的。短暂的迟延之后,一切光亮归于熄灭,整个世界突然间落入全然黑暗的深渊。
朗宇焦急地等待着,心里不禁开始考虑如果系统无法自行重启,他该怎么办。细微的空气流动轻抚着他的脸颊,至少维生系统还在运转,这艘飞船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变成铁棺材。
“好像……用的时间有点久……”女人在黑暗中轻声说道,语调中透露着些许尴尬。
朗宇捏了捏眉心,不打算搭话。
又过了一分钟,显像井中终于投映出深层系统重启进程,暗淡的光亮在黑幕中格外显眼。朗宇松了一口气,让他检修飞船与让阿兹查特人指挥战斗一样,都是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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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层系统中检测到恶意程序,全系统重置中……
……
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朗宇和女雇佣兵对视了一眼,但两人都无计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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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置完成,启用拟人工智能系统,“雅典娜”上线
……
盯着最后一行信息,女雇佣兵的表情和见鬼了一样。
“这艘飞船还装备着拟人工智能?你到底是什么人?”她惊诧地问道。
朗宇一时语塞。这艘飞船是基米迦主教的馈赠,但现在看来,那个干瘪的老头十有八九也不是这艘飞船的原主人。不待他回答,“浮士德”号已经自己动了起来。
“警告!侦测到未授权单位登舰,”显像井中,身穿长袍的古希腊少女扣上头盔,拔出一柄短剑,“系统锁定,启用应急预案。”
“它要干什么?”女人惊慌地尖叫。
战舰应对敌对物理入侵的常规策略之一,是把被入侵的区域抽成真空。这个时候她才想起来,自己的头盔早就丢掉了。
朗宇张开嘴,来不及发出一丝声音。随着一道闪光,飞船从宏观世界世界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