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沉默中继续走了一会儿，波派为了打破尴尬，便自顾自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长官，我出生在一个以工业化农业为主的帝国星球上，儿时的记忆里全是农场里层层叠叠的大型种植培养槽和几乎全天无间断的人造阳光。您呢？”
周宇豪不愿意回答，但恍如隔世的记忆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在眼前。他出生在联邦的一颗工业行星上。虽然不是什么重要行星，但他的家乡对于那块边陲星域而言，却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他依稀记得，晴朗的夜晚，远在近地轨道上的太空船坞在月辉勾勒之下的小小轮廓。
还有我至今下落不明的家人们……
周宇豪的脚步不禁慢下来，但他随后便再次提速。
“我出生在联邦。”他简短地回答道。
两个人来到下一处升降井，先后跳下去。这一层的情况更加糟糕，他们走了没几步，就开始不得不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上面踩过去。运送尸体的士兵在他们附近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把这些外星种族的遗骸收集起来，送去地面上的“消化池”。
“这些该死的外星种族罪有应得！”波派从一具尸体上踩过去的时候狠狠地碾了一脚。在人体和作战装甲的重压之下，那具早已血肉模糊的尸体顿时如同气球一般爆裂开来，粘稠的血液和内脏迸溅在波派的作战装甲上。
周宇豪没做声。他对外星种族没有好感，但也没什么特别的仇恨——对于把尸体踩碎这件事，他无法苟同。不过鉴于目前这种形势，出言反对可能会被认为是同情外星种族，周宇豪不想节外生枝。
“为外星种族的利益而残害人类同胞的联邦杀了我父亲，几年后苏瓦里安自治联盟杀了我母亲，我可真是‘爱死’这些丑八怪了。”波派继续说道，但他突然想起来周宇豪出身联邦，马上又补了一句，“但据我所知，也有好多联邦人类是不赞同联邦对待人类同胞的态度的。”
“嗯。”周宇豪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城市设施基础模块的功能层一共有四层，他的“老相好”在最下面一层的角落里，附近一个友军都没有。周宇豪不禁加快了脚步——她也穿着作战装甲，被外星种族劫持不太可能，所以她不是在那边思考人生，就是在一时冲动做傻事。
他太了解她了。
“长官，您在技术支援队有什么熟人吗？他们可真是一群有趣的家伙，我听说他们手里有不少不可思议的原型装备……”
“没有。”周宇豪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他为什么要问这个……他顿时警惕起来。
“在其他任务里认识过的几个技术支援队的人，但任务结束后就没什么联系了。”周宇豪马上又补充了一句。他没向任何人表露过自己的心思，但他和“老相好”在休息日一起外出时碰到过猎杀小队的其他成员。
雪莉·坎贝尔，技术支援队的二级外勤干员，周宇豪的“老相好”。在一次渗透侦查任务中，由于内鬼泄露了行动方案，侦查人员伤亡惨重。他和雪莉一起在没有防护装备、手里只有轻型手枪的情况下被大批敌人围追堵截，绝命逃亡了十几个小时。
周宇豪对她算不上一见钟情，但这个技术支援队的外勤干员在他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之后的几次任务中，碰巧又是雪莉为周宇豪所在的作战小队提供技术支援，他渐渐对这个外形可爱但内里正直而坚强姑娘有了好感——虽然他不知道雪莉心里对自己是什么感觉。
他一直没把自己的感情告诉她，因为自己做的是刀尖上舔血的营生，说不准哪天就成了别人的枪下游魂。
等赚够了养老金，我就退役，再向她表白也不迟。周宇豪对未来的打算很简单。
波派遗憾地耸了耸肩，“据说，技术支援队的姑娘们热情奔放又美丽动人。比我们作战部队一个人能徒手放倒三个壮汉的母老虎强多了。”
“对，没错，”周宇豪不禁松了口气，“不过他们的小伙子也比我们这群锅盖头帅多了。”
两个人继续在遍地尸体中前行，周宇豪一边和波派胡侃着其他不相关的事情，一边盘算如何才能把后者甩掉。
说话间，他们下降到了最后一层。
如果上面几层是地狱的话，那么第四层无疑是地狱的最深处。毫无疑问，第一层非常危险，一旦星际雇佣军大举进攻，待在第一层的人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除了部分有武装的外星种族据守在第二层之外，大部分平民聚集有生命维持系统的第三层中。而星际雇佣军开始进攻之后，他们别无选择地逃进了第四层——功能层的最底层，这里的照明、通风、供暖等生命维持系统仅仅在战时才会启用，而且通向支撑层的入口也被锁死。
他们在全然黑暗、冰冷刺骨的狭长的维修通道里挤得水泄不通，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旁边的人是谁。拥有微光/红外线频谱夜视仪、生命探测装置以及数字地图的武装士兵在这里俨然就是予取予夺的神祗，而且将这些绝望无助的人屠杀殆尽是他们的使命。
波派还在自言自语，试图拉近自己和周宇豪的关系，但后者完全没有在听他在说什么。头盔的探照灯光之下，无数支离破碎的扭曲肢体如同野蛮生长的荆棘丛一般，几乎将维修通道完全堵死。这些被混合着残肢碎体和排泄物的污浊血液浸润着的罪恶之树，在黯影中恣意生长。
即便是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周宇豪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巨大的冲击力和压迫感让他喉咙发涩。比起在黑暗中被看不见的猎手虐杀，拉到地面上去一排一排地处决相较之下仁慈多了。
这能怪谁呢？周宇豪一边走一边想。帝国是显而易见的罪魁祸首，但斯巴达大帝只是这出惨剧的导演而已，这些执行者显然在施暴中寻找到了莫大的快感。杀戮没有平息怒火，反而又加了一把名为疯狂的干柴。
“哟，这不是凯旋归来的英雄们嘛！”狂乱的公共频道中响起一个嘶哑的声音，“你们终于来了！这边还有几个小杂碎，来晚了就都没了！”
利维坦脸上的肌肉条条紧绷，眼睛里迸发着狂热的光芒。
“嗯，我们马上就到。”周宇豪应付道，“不过你最好希望我们没赶上，否则你的‘千人斩’就悬了。”
利维坦瞟了一眼他挂在公共频道中的杀戮数据，还差七个人才到一千。他骂骂咧咧地嘟囔了几句，便没再说话。
周宇豪感到心里很难受。从没有反对这场暴行的时候起，他就已经成了帮凶，不论他自己手上是否沾着外星种族无辜平民的血。在外星种族眼里，他和利维坦没什么区别。
但反过来讲，那些在殖民冲突中饱受不平等对待的联邦人类眼中，外星种族也都是一个样吧？还有那些在战争中被自治联盟和联邦夺走至亲至爱之人性命的帝国战士们眼中，携带霸主寄生体的种群是否也都是一个样呢？
追猎还在继续，参与扫荡的部队形成了几个包围圈，散布在地图边缘位置。当他们结束围攻之后，就会联合成最终包围，沿着地图边缘向内聚集，将最后的幸存者一网打尽。
想着这些的时候，周宇豪身边的尸堆中突然冒出来了一个生命信号。一个藏身在尸体之下、企图靠着屏住呼吸蒙混过关的外星种族终于憋不住气了。周宇豪本能地抬起枪口，对准了探测点。
但是他迟疑了。
又一个生命信号冒了出来，被第一个压在下面。如果不是因为周宇豪离得很近，别人或许只会看到一个。
是一个人在保护着另一个人吗？
犹豫的瞬间，这样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逮到你了！”跟在周宇豪后面的波派冲上来，一手端着电磁步枪，另一只手如同钻头般直插进堆积如山的尸体中，把上层的碎肉扒开。
“跑！”一个含糊的声音高叫道。
周宇豪听不出来那是什么种族的声音，但那肯定不是苏瓦里安人。
波派开枪了。凶猛的弹雨倾泻而下，刹那间便将藏匿者与周围的尸体一并捣成肉泥。在电磁步枪迸发出的闪光的边缘，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逃进黑暗。
“该死，他往那边去了！”周宇豪象征性地开了几枪。
“遵命！”波派大喊道，如同收到了杀戮指令的猎犬般冲出去。
周宇豪不太过意得去，但随着他们越来越接近雪莉所在的位置，他的选择越来越少。
但愿那个小家伙能多逃一会儿。
他一面拔腿飞奔，一面想道。雪莉可能在做一些当局所无法接受的事情，所以为了防止战斗装甲的作战记录系统拍到不利证据，周宇豪在距离她还有一个转角的时候，强制关闭了作战装甲操作系统，而后脱下头盔。
这样做能为他们争取一些时间，但迟早有人会发现异样——作战装甲会直接向分队指挥部发送系统异常关闭报告，而系统关闭前穿戴者若仍有生命体征，定位系统则会继续工作。虽然周宇豪知道那个能让自己的定位像幽灵般附在友军身上的系统漏洞，但雪莉没教过他具体怎么操作。
好在从表面上来看，他是一个人在对着无法识别的不明物体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