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婉蓉咬着牙说道。相比起在千夫所指中坚持己见,袖手旁观要容易得多。
叶婉蓉和艾伦艰难前行,无数双几乎喷着火焰的眼睛聚焦在两个人身上,铺天盖地涌来的辱骂声几乎将他们淹没。被人潮推搡至此的人类难民们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外星种族中间,有的人缩着身子,脑袋低垂;也有人为了凸显自己与外星种族站在同一战线,举着拳头高声吆喝。
“请让一让,我们只是想把那具尸体放下来,死者应当得到尊重。”叶婉蓉收起镇暴枪,张开双臂,用外置扬声器广播道,“我们没有敌意。”
“谁来给我们的兄弟姐妹、骨肉至亲收尸?!”人群里传出一个声音,马上便引起又一波谩骂的高潮。
她和艾伦穿着作战装甲,必须小心翼翼地控制力道才不至于失手把脆弱的肉体捏碎,但外星种族却在不断地挑衅——他们知道,如果有人受伤,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进行暴力抵抗,而舆论也会站在他们这一边,掀起另一场排挤人类的大潮。
几分钟过去了,艾伦和叶婉蓉仅仅向前移动了不到十米的距离。他们心急如焚,苏瓦里安宪兵随时可能取消之前的命令,而他们无法反驳;另一方面,任何一点无心之失都可能让场面彻底失控,进而导致种族冲突进一步升级。
“你就不能做点什么吗?!”艾伦私人频道中质问道,“胡里安警督?”
“你还想让我做什么?让所有人排成一线,把见鬼的外星种族踩成番茄酱吗?”胡里安暴躁地咒骂道,“你们这是在玩火,你们不知道吗?!随便一个失误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政治灾难!”
艾伦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说也没用,他和叶婉蓉别想得到任何支援。他们前面站着一大堆瑞达拉人,在一个阿兹查特人的带领下,这些紫色的小东西紧紧地抱成一团,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我们给了他机会,回归到联邦公民的行列,但他自己选择做一个可耻的叛徒!”带头的阿兹查特人高声叫嚷道,口水混合着消化液迎面喷在艾伦的装甲上,“该死的原生人类就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一阵赞成的欢呼声夹杂着对所有原生人类恶毒的诅咒如同潮水般在人群中回荡。
“他是否有罪,只能由法庭定夺,况且他已经死了……”
艾伦还没说完,便被谩骂淹没。艾伦和叶婉蓉如同两个溺水的人,扎挣着想在外星种族的海洋中发出一丝声音。
“Nuziakitatiagen!(闭嘴!)Loschegwaskt,litiach!(让他们过去!)”
一道滚雷般的苏瓦里安语咆哮击穿了混乱的人群,挡在艾伦和叶婉蓉前面的瑞达拉人几乎本能地向后瑟缩了一下,紧跟着便四散奔逃。这是数十个世纪的掠食史给瑞达拉人留下的深入骨髓的烙印。
几秒钟内,艾伦和叶婉蓉前进的道路便清空了,只有阿兹查特人还站在原地。
那个低矮粗壮的家伙侧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苏瓦里安宪兵,而后朝着艾伦脚下啐了一口,悻悻地退到旁边。
“谢谢!”叶婉蓉感激地在分队频道中说道。她和艾伦迈开步子,凭借着作战装甲的助力一跃跳上断台,着手把死者焦黑的遗骸放下来。
艾伦很好奇那个苏瓦里安宪兵为什么会出手帮他们,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们面前,这具焦黑的尸体已经完全碳化,如果他们强行抽出呈十字形插在他体内的金属棍,这位遇害者很可能会崩裂瓦解,变成无法回收的碎片。
“先把他整个取下来,放到空投舱里面吧。等我们回去再看看下一步怎么办。”艾伦低声说道,这具扭曲的遗体让他感到很难受。
叶婉蓉沉默着点了点头。
艾伦单膝跪下,双手握住遇害者脚下裸露在外的金属棍。作战装甲捏碎了未完全燃烧的人体油脂风干后结成的黑色硬痂,隔着头盔,艾伦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肉烧焦的恶臭。他手上发力,伴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将插进断台的金属棍缓缓拔出。
为了避免头脚倒置,叶婉蓉和艾伦倒了两次手,才将死者平稳地从断台上运下来。而后,他们一前一后平直地抬着十字架,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治安分队。执行支援任务的“铁狮”炮艇低空悬停,垂着吊索,等待将饱受摧残的遇害者揽入同胞的庇护之下。
整个过程中,所有频道都保持着静默,外星种族的喧嚣谩骂似乎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情。“铁狮”收容起这具述说着人类种族苦难的十字架,便腾空而起,继续执行作战任务。
胡里安清了清嗓子。作为这次任务的人类指挥官,他必须得在苏瓦里安人不耐烦之前做点什么,但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都不合适,于是只好寄希望于队员们的自觉。
“继续行进!”
苏瓦里安宪兵低吼着命令道。治安分队一迈开脚步,围着他们的外星种族难民们便爆发出一阵嘘声。没人回应,各个频道安静地可怕。
艾伦的脑海挤满了互相矛盾的想法。一方面,作为霸主寄生体携带者,他只能与联邦共命运,而另一方面,他却暗自希望帝国取得最终胜利,将这些肮脏无耻的外星种族赶尽杀绝;一边是坚决执行命令而不问原因的军人职责,另一边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灵魂的良知。
通往深埋在城市设施基础模块之中的地下世界的预定爆破点距离治安分队登陆地很近,苏瓦里安宪兵队已经做好为即将被驱赶上来地原生人类接种霸主寄生体的准备——或者说,将顽抗者就地处决。梦游般的人类士兵沉默着点火爆破,而后跳进脓疮般的洞口,去驱赶他们绝望的同胞。
与几天前的星球保卫战相比,这根本不是战斗。
治安分队面对的只是一群在饥肠辘辘中做困兽之斗的平民,除了几支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磁轨步枪之外,他们手里只有一些奇形怪状的金属碎片。这些人没有作战装甲支持,没有弹药储备,也没有受过战斗训练,磁轨步枪对于他们而言只是累赘。
苏瓦里安宪兵提供的定位非常准确,短短几分钟内,训练有素的治安分队便击溃了人类反抗者的阵线,如同猫捉老鼠般将躲藏在维修通道里的“反叛分子”分割包围。
维修通道明黄色的应急灯光下,这些面色苍白、自从帝国突袭后便没填饱过肚子的人被套上拘束具,排成一行被押向治安分队突破进来时所用的洞口。几个人已经先行回到地面,用吊索把这些手脚被捆扎起来的待宰羔羊拉上去。
队伍在狭长的维修通道内缓慢地移动着,与外星种族难民相反,这些被押赴刑场的人类抵抗者与治安分队之间却保持着死一般的寂静。
赢得了这场毫无荣誉可言的战斗的士兵们沉默无语,每个人都在想自己到底是在干什么——他们在帝国入侵时拼死抵抗,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同胞被侮辱、被谋杀;即将面对残酷命运的“反叛者”也缄口不言,他们早在进入这条隧道之前就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艾伦斜着眼睛,不敢正视这些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的人。“忠贞条例”颁布后,星球戍卫部队参谋总部立即就其必要性进行了说明——若不能断绝原生人类的后路,强迫他们坚定立场,挣扎求生的联邦随时都可能会后院起火。这是战败就意味着灭绝的外星种族和携带霸主寄生体的人类,所不能承受的风险。
大道理艾伦都明白,但这并不能让他问心无愧地把自己的手足同胞送上刑场,更何况这些人只是想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而已。
从队伍最后面,传来一阵歌声,那声音稚嫩地如同破土新发的青芽,轻柔地像随风飘落的白翎。
“请采撷一枝吧,这盛开的花蕾。
我用热血浇灌这块土地,播下梦想的种子。
这是我们过往的愿望,多年前仲夏夜的月辉。
远走高飞吧吾友,向着我到不了的远方。
带着这枝盛开的花蕾。
待到荼蘼之时,便会结出芬芳的果实。
那是我的青葱的容貌,是我们年少时的约定。
远走高飞……”
那如泣如诉的歌声回荡在曲折的维修通道里,没有怨恨,没有挣扎,只有不舍和凄凉。
通讯频道仍然保持着静默,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苏瓦里安人也没有制止,虽然他不在这条令人窒息的通道里,但他通过分队共享信息显然能听到这首歌。
其他人也跟着唱了起来。拘束具束缚着他们的身体,但无法禁锢他们的灵魂。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声音渐起,如同潺潺溪流汇入江河。
“远走高飞吧吾友,向着我们到不了的远方。
带着这支盛开的花蕾,请勿忘记我们的约定。
远走高飞……”
治安分队留在最后,等所有囚犯都返回地面才从洞口里爬出来。黯淡的阳光穿透污浊的云层,落在一张张满是血渍的脸上。艾伦数了数地上的尸体,加上正在受审的少年,正好就是他们在维修通道里逮捕的人数。
这就是……纯净种族的骄傲吗……
艾伦盯着尸横遍野的刑场,默默地想道。
“你是否愿意接受霸主寄生体,为联邦而战?”苏瓦里安宪兵一手按着佩剑,一手拿着一支霸主寄生体幼苗注射器。
“我愿意为联邦而战,但我拒绝接种霸主寄生体。”
少年仰起头,望着有他两个半高的苏瓦里安人,平静地说道。
“很好。”
苏瓦里安宪兵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翻译器传出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艾伦的心不禁跳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其他人是如何回答的,也不知道宪兵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真心希望这个少年能活下来。
“Tauosh(行刑).”
指挥官对站在少年身后的宪兵说道。后者用一只指爪捂住少年的眼睛,另一只指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碎了他的后脑。绵软无力的身体瘫倒下去,与其他人并成一排。
一个都没少。
治安分队如同一群人偶般站在不远处,在无言中看完这一幕。
有一两个瞬间,几乎无法抑制的暴怒让他想要用手里的镇暴枪冲上去拼命,但正在他犹豫的片刻,苏瓦里安宪兵队已经搭上“雷暴”反重力炮艇绝尘而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把每一个苏瓦里安人的生命都用到正面战场上,宪兵队可以腾出时间来等待行星本地部队处置治安事件,但他们绝不会在死人身上浪费一秒钟。
沉默良久之后,终于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任务完成,收队。”胡里安警督简短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