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逐渐从昏迷中苏醒,但他的意识仍然徘徊在梦境与现实交错的边缘。
在那被鹅黄色的烛光萦绕的温暖梦乡里,时间停留在“蔚蓝之海”的告别晚宴。她身穿一袭酒红色的薄纱长裙,翠绿色的眼眸熠熠生辉;她樱唇微启,低声喃呢,轻柔的嗓音如同潺潺流淌的溪水,沁润着他干涸的灵魂。
与此同时,他也记起了她的最后一幕。她绵软无力的身体向后倒去,鲜血自下颈部的创口喷溅飞扬;而那刺穿了她的利刃,正是出自他的手中。两幅画面叠加在一起,如同两柄烧红的钢叉刺在他的心上,搅动,翻滚,让他片刻不得安宁。
他用尽全力想要抓住那梦的尾巴,哪怕再多一秒也好,唯有在那梦里,他才能再见到逝去的爱人。但那梦就像风的影子,无论他如何努力,终归消散于虚无。
朗宇睁开眼睛,四下寻找凯瑟琳存在过得痕迹。尽管他清楚地知道她很可能已经死了,而且是被他亲手误杀,但他总是隐隐地感到她似乎还在身边。
有人清了清嗓子,接着用优雅、干净的男中音说道:
“尼克·迪泽尔先生,您醒了?”
朗宇愣了一下,这才慢慢坐起身,审视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是一间六边形的奢华病房,明媚的午后阳光透过占据着整面墙壁的三扇落地窗洒满整个房间,窗外是经过精心打理的田园景色,开阔的视野里繁花竞放;半人高的暗红色橡木围挡镶嵌在被淡金色镂花墙纸覆盖着的墙壁下方,而高耸的穹顶复刻着古地球西斯廷教堂礼拜堂天顶画《创世纪》,让人不禁对生命的庄重肃然起敬。
唯一将这间房间与病房联系起来的,是位于房间右半边的全息显像井,朗宇的远程实时体征监测结果由它投射在半空中。
问话的男侍者穿着一身整理得一丝不苟的侍从礼服,毕恭毕敬地站在大门旁边,等待朗宇的回答。
“我……”
朗宇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问对方自己在哪儿,但他马上便想起来,他只在晨曦星用过“尼克·迪泽尔”这个名字,他现在十有八九是在晨曦星。此刻更要紧的是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在这里?”
男侍者欠了欠身,回答道:“索菲娅小姐前一段时间身体不适,您陪伴索菲娅小姐在岩层帝国境内接受治疗,而后一起回到晨曦星。”
岩层帝国……朗宇暗自思忖着,努力从谎话连篇的官方回应中寻找一丝真相。他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那个自称“恩里克”、他的“胞兄”、一心一意想要杀了他复仇的“皇帝陛下”怎么会就这样轻易地把他放回到中立世界。而且,他对自己失手刺中凯瑟琳之后的事情没有任何记忆。
“那个……我睡了多久?”
“这个问题我恐怕无法准确地回答您,先生,”男侍者恭恭敬敬地继续说道,“我只能告诉您,索菲娅小姐带您回来的时候,您就处于昏迷状态。索菲娅小姐说,她和您在帝国之旅中度过了一段非常令人愉快的时光,如果您想与她叙旧,她随时欢迎您。”
朗宇盯着站在不远处的男侍者,对方的回答没有解开他的疑问,只是在绕圈子。他在帝国战舰上度过的那段时间,他从没和索菲娅打过照面,更没有一分一秒能谈得上“愉快”。
一种滑稽的错觉占据了他的脑海,似乎自己是一个不幸罹患某种莫名其妙的神经系统疾病的可怜人,而之前经历的一切只是他的一场幻梦。朗宇心里不禁又生出了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如果真的是他躺在这里做了一场不着边际春秋大梦,那么凯瑟琳就还活着。
“请问,随我一同来晨曦星的女士,艾薇琳娜·波金科娃,她现在在哪儿?”朗宇急切地问道。
男侍者轻轻摇了摇头,说道:“抱歉,尼克·迪泽尔先生。艾薇琳娜小姐与您一起陪同索菲娅小姐前往帝国,但没有随您一起从帝国回来。如果您需要更详细的信息,您或许应该和索菲娅小姐谈谈。”
“好的,我需要和索菲娅谈谈,”朗宇顿了一下,加上了敬语,“呃,我是说索菲娅小姐,如果她方便的话。”
“好的,”男侍者欠了欠身,“索菲娅小姐特别吩咐过,她今天都有时间。您准备好之后,我会引您过去。为您准备的衣服在您右手边的置物板上。我在门外等您。”
说罢,男侍者再次微微欠身,退出病房。
朗宇感到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他略微休息了一下,便站起身来。穿衣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胸口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形状怪异的印记。
“这……”朗宇自言自语地嘟囔着,用力揉了揉胸口,“什么鬼东西……”
他一面思索这件事情该问谁,一面把自己穿戴整齐。眼下,他最急迫的不是猜测有谁会无聊到趁着自己昏迷的时候给自己纹身,而是凯瑟琳是否还活着。
“尼克·迪泽尔先生,我不得不称赞,您的身材真是令这套衣服大放光彩。”等在门外的男侍者看见朗宇走出来,便不失时机地恭维道。
“嗯,谢谢……”朗宇有点应付不来,便赶紧转移了话题,“请带我去见索菲娅小姐吧。”
“悉听尊便。”男侍者欠了欠身,便引着朗宇向前走去。
这是一段巴洛克风格的开放式长廊,秋日午后温暖的微风拂过锦簇的花海,带来阵阵馨香;但朗宇心事重重,无暇欣赏长廊两侧的旖旎风光。长廊尽头是一处小型停机坪,一架准备就绪的穿梭机在此恭候多时。男侍者与穿梭机旁的守卫小声交谈了几句,后者点了点头。
“尼克·迪泽尔先生,接下来的旅程我无法继续陪伴您,请您见谅。”男侍者回到朗宇面前,满含歉意地低声说道,“为了确保您的安全,星球戍卫部队将护送您前往萘尔特迪斯城堡主城——锡安堡,索菲娅小姐将在那里会见您。”
朗宇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男侍者身后,那位据称来自晨曦星“星球戍卫部队”的士兵所穿戴的作战装甲上,不仅有萘尔特迪斯家族的徽记,同时也有岩层帝国的军徽,而且是帝国军徽在前。他又扫了一眼士兵手中的武器,那支电磁轨道突击步枪已经解除了保险,可以随时射击。
他明白了,虽然自己身处晨曦星,但自己仍然处于监禁状态,只是这次囚禁他的牢房大了一些。中立世界已经向帝国低头了。
看来,在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我错过了很多精彩事件啊……朗宇不无嘲讽地暗自想着,在武装士兵死死钉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中走进穿梭机。另有两个士兵等在机舱里,一俟朗宇出现,便将他按在座位上,扣好拘束器。
“为了您的安全着想,请您配合我们设置缓冲保护装置。”一个士兵通过外置扬声器如是说,但他的语气里没有丝毫为了朗宇的“安全”着想的意思。
朗宇未置一词,任凭他们把自己牢牢地拷在座椅上。无论出于联邦军人的惯性思维,还是出于因为新近发生的事件而产生的强烈憎恶,他都恨不得用双手把这三个人撕成碎片;但他独自一人,而且赤手空拳,轻举妄动显然只会是无谓地找死。
而且,话说回来,是我自己失手杀了她,又关他们什么事呢……一个悲凉的念头如同暗礁般在怒火的漩涡中显现,顿时抽干了支撑朗宇的力量,只剩下痛彻心脾的懊悔。他根本无法思考其他的事情,舷窗外萘尔特迪斯城堡的壮丽景色和地平线上一团团乌云般晕染开来的浓烟从他的视线中飘过,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恍惚之间,穿梭机降落了。士兵们解开把朗宇固定在座椅上的拘束器,枪口朝着穿梭机舱门指了指。他们并不着急,只要朗宇不反抗,他们可以陪着他在这里耗上一整天。过了一小会儿,朗宇终于回过神来。
他自己站起身,理了理衣服,走出穿梭机;他神情严峻,仿佛这一程的终点不是索菲娅的会客厅,而是行刑场。或许,他心里暗自希望是后者。
这处停机坪位于锡安堡东侧悬空塔露台,通过那条联通锡安堡四座悬空塔、被称为“晨曦星王冠”的著名环形空中回廊,在此降落的贵宾能够直接进入锡安堡上层的萘尔特迪斯家族成员生活区。不过,朗宇心里非常明白,自己来此并非“贵宾”,只不过是公爵不希望别人看到他。
等候在此的接引侍从恭敬地欠了欠身,示意朗宇跟着自己。朗宇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沉默着跟在他身后走出停机坪,进入高高耸起的门廊屋檐在初秋火辣的阳光下遮出的阴影。走进东塔内部后,气温立即变得凉爽,安装着滤光系统的大幅落地窗将光线洒满每一个角落,同时将温度控制在舒适宜人的范围。接引侍从走在最前,朗宇在中间,三个武装士兵殿后,一行人走进由钛银金属纤维编织而成的空中回廊,向锡安堡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