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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间幕(之一)·罪与罚(下)·沉沦(1)

    帝历65年1月12日,伴随着响亮的啼哭,一个女婴降生在帝国皇室。理查德一世愁眉苦脸地看着女儿,从贵族名字里随手为她选了一个。尽管他有机会在女儿未出生之前改变她的性别,但信奉人类纯血统主义的皇帝宁可在这件事上赌一把,也不愿面对一个由于人为干预而可能病恹恹或心智不正常的后代——即便能通过后天医疗治愈种种异常,那仍然是他心头上的一个污点。

    埃斯特·凯瑟琳·洛佩兹,理查德一世无精打采地看着刚出生的女儿皱巴巴的小脸,心里嘀咕道,埃斯特,一颗星……还真是孤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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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帝国的小公主渐渐长大。这个世界对于一个普通的小女孩来说或许有些奇怪,但对于自小便生活在中的凯瑟琳而言,反而成为了正常。

    她的父亲很少陪伴她,即使是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没有第三个人在,他也总是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父亲身边有时会跟着三个漂亮的大姐姐,凯瑟琳很喜欢其中的一个,她笑起来很甜,有时会与自己玩耍,另两个则没什么印象。

    母亲虽然经常陪着凯瑟琳,但她总是忧心忡忡,不说话,不笑,也不与凯瑟琳互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独自玩耍。这种情况后来好了一些,因为母亲与爱笑的大姐姐成了朋友,她们俩个经常把凯瑟琳抛在一旁,聊一些凯瑟琳听不懂的话题。

    凯瑟琳非常希望自己能有一个伙伴,所以经常央求母亲给她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母亲听到这些话之后总是黯然神伤。有时候凯瑟琳也会对父亲提起,后者则会沉默不语。凯瑟琳明白了这件事是没有希望的,但她也渐渐习惯于一个人沉浸在书籍的世界里。

    后来的一天,凯瑟琳独自在庭院中玩耍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正蹲在树下面抓虫子。

    “你在做什么呀?”公主好奇地问道。

    “抓虫子啊。”男孩回过身,亮出手里捏着的一条还在扭动的毛虫。

    凯瑟琳愣了一下,尖叫着跑开了。但这件事情她没和任何人说起过。虽然有些害怕,又对虫子感到恶心,但那是一个能陪她说话的伙伴。凯瑟琳决定第二天再去碰碰运气。

    午后灿烂的阳光下,繁花盛开,树木沿着有趣的轨迹茁壮成长。那个小男孩还站在昨天抓虫子的地方,低着头,似乎一直在等她。

    “你能原谅我吗?”

    一见面,男孩就直接问道。

    “妈妈说,如果你不原谅我,我们一家就会失去工作,也许会被赶到别的什么地方去。爸爸说,那些地方都很恐怖,三头六臂的无面怪物会把小孩抓走吃掉。”见凯瑟琳不说话,男孩又赶紧解释道。

    凯瑟琳心里很高兴,因为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占据了主动权,但她装作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把脸扭到了一边去。

    男孩见她不依不饶,急得快哭了。公主用余光打量着他窘迫的模样,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你原谅我了?”男孩立刻高兴地问道。

    “我可以原谅你,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凯瑟琳得意洋洋地说。

    “啊?”男孩一脸惊恐。

    “每天这个时候,你都要来这里陪我玩!我说玩什么就玩什么,不许拿虫子吓我!”公主发表着自己的胜利宣言。

    男孩脸上的表情很精彩,哭笑不得的尴尬中还混着一丝高兴。

    “那就这么说定啦!不许反悔!不然的话,我让爸爸把你送去给吃小孩的怪物!”凯瑟琳一边说,一边转身跑开。她心中充满窃喜,仿佛自己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又怕被别人撞见,于是得逞之后连忙溜走。

    男孩在原地不知所措,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喊道:“那个,你真的是公主吗?”

    凯瑟琳回过身,骄傲地说:“我是岩层帝国皇帝理查德一世的独女,埃斯特·凯瑟琳·洛佩兹,记住这个名字!”

    那个名为越泽的男孩出身低微,他的父母是皇宫的下级佣人,只能做一些由于安全考虑而替代自动化设备的体力活,但偏偏在那个下午碰见了渴求陪伴的孤独公主的人是他。理查德一世知道后第一反应是愤怒,这个搭配的确是不成体统。但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便默许了这件事情,个中原因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凯瑟琳单调的生活随着每天下午的“秘密约会”而变得多姿多彩。他们自以为没人知道,其实只是因为皇帝态度模糊,所有人都当没看见。

    他们在花园里追逐,嬉闹,有时候在草坪上与全息投影玩扮演游戏,有时候又把草坪挖开,研究下面的输水管道;他们有时候一起在阳光下看书,有时候一起在树荫下睡午觉;他们每天都会发明新的游戏,在同样的花园里面找到不同的乐趣,有时候也会争吵、生气,但没有什么是零食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说明她还想吃。

    时光荏苒,自从公主在花园被捕虫男孩吓了一跳,已经过去了两个春秋。

    “嘿,凯丽,我今天偷偷拿到了一本很特别的书!”有一天,越泽悄悄对凯瑟琳说。

    “叫我公主殿下!”公主一边责怪,却一边好奇地把脑袋凑了过去。

    “这些紫色的、毛茸茸的东西真可爱呀!”

    看了几页之后,凯瑟琳惊喜地叫道。

    “嘘!小声一点!我爸爸说,这些书不能让你爸爸知道,否则我们会被撵走的!”

    “没事的,我会和爸爸求情的。”凯瑟琳一边说,一边把书从越泽手里接过来,捧在腿上认真地读着,“瑞达拉人?世界上真的有瑞达拉人吗?”

    “应该是有的吧,”越泽挠了挠头,“爸爸说,他们都是坏人。所以不能让你爸爸知道我们在看和他们有关的东西。”

    “那你还偷偷拿出来!”凯瑟琳瞪了越泽一眼,两个人却心照不宣地窃笑起来。

    “不过,我好像在这边见到过一次呢。”

    “啊?”

    “真的,就是昨天的事情!晚上的时候我肚子有些饿,偷偷跑去厨房,在过道里瞥到了一个紫色的东西‘嗖’地一下钻过去,当时被吓了一大跳。”男孩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

    “你说谎的吧,如果是坏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公主反驳道。

    男孩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你昨天晚上去了厨房偷东西吃?”公主突然反应过来。

    “呃……”男孩尴尬地不知所措,“就去过一次,你就当没听见嘛。”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凯瑟琳耀武扬威地又蹦又跳,接着低声说,“你也要带我去,否则我就告诉爸爸。”

    “带着公主殿下去厨房……偷吃?”男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不,不,”凯瑟琳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本公主命令你今晚带我去厨房享用一餐愉快的夜宴!”

    “呃……”越泽扬起一条眉毛,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在凯瑟琳目不转睛的注视下,他点了点头。

    “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男孩突然说道,似乎突然鼓起了勇气。

    凯瑟琳假装生气地抱起胳膊,心里却好奇他要说什么。

    “那个……嗯……我想……呃……”男孩突然变得吞吞吐吐。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嘛。”公主显然很不擅长等待别人。

    “看!那是什么?”男孩把手指向晚霞渐起的天边,似乎在那里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凯瑟琳扭头望去,虽然黄昏的景色很美,但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趁着她分神的片刻,男孩匆匆在女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接着一溜烟跑掉了。

    “喂,你!”凯瑟琳猝不及防地被亲了一下,生气地喊道。

    “你答应我的!不然我可不带你去厨房了!”男孩边跑边喊。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啦!”凯瑟琳追着越泽跑进中庭花圃。灿烂的余晖映照着郁金香花海,红白相间的“永恒的奥古斯都”随着孩子们的奔跑而起伏跃动,如同一团升腾的火焰,舞着生命最初的喜悦之章。

    那天黄昏,凯瑟琳回到自己的房间沐浴更衣,准备参加晚餐,小小的心脏跳个不停。也许是因为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许是因为别的,她也不知道。一种陌生的情愫在她心中汹涌,那是欢呼雀跃,是焦躁不安,是满心期待,是困惑彷徨。

    午夜,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花园里如约碰头之后,蹑手蹑脚地溜进宫殿。守夜的护卫队士兵知道那是公主和她的玩伴,识趣地装作没看见墙角露出来的头发、廊柱没遮住的脚丫。中央警备处的值班员们一脸坏笑地看着两个小家伙和他们的“厨房大冒险”——这是一段懵懵懂懂的宫廷罗曼史,一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另一方是至微至卑的仆人之子,而守卫皇宫的整支护卫队都是见证人。

    两个人穿过宴会厅,在长餐桌的掩护下往仆役通道移动的时候出了一点小插曲——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观望了一会儿,正要从餐桌下面钻出来的时候,理查德一世突然从仆役通道里走出来,差点与打头的越泽撞个满怀,好在跟在后面的凯瑟琳拉着他的裤子把他拖回餐桌下面。与此同时,中央警备处也炸了锅,没人知道理查德一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负责寝宫守卫的士兵要因此倒大霉了。

    两个孩子缩在长餐桌下面瑟瑟发抖,他们前面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就是理查德一世穿着睡裤的腿。

    中央警备处的全息显像井中,理查德一世定定地站在餐桌前面,苍白的脸渐渐转红,额头上的青筋都跳了出来。但他没有下一步行动,面红耳赤的脸又渐渐灰黯下去,绕着餐桌走了一圈,自己梦游似地离开了。躲在餐桌下的孩子们显然不知道皇帝的内心世界在脸上厮杀了一番,只以为是自己走运,确认安全之后,咯咯轻笑着从仆役通道溜进厨房。

    在那个幽暗的胜利之地,他们在自己找到的“宝藏”中东瞧瞧,西看看,拣选可口的战利品,最后各自抱了一堆东西放在窗台边的搁置板上,就着明亮的月色大快朵颐。

    “真想快点长大,长大之后我要买好多好吃的,想吃就吃,永远吃不完!”越泽看着搁置板上的一片狼藉,感慨道。

    “真没志气,你买那么多吃的干嘛?”凯瑟琳白了他一眼。

    ……当然是给你吃呀……

    男孩笑了笑,没说出口。虽然越泽只有十一岁,但他明白他与凯瑟琳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以他的身份,那简直是痴心妄想——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痴心妄想,比梦还虚幻。他真不知道自己如此胆大妄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这怎么没志气啦,那你长大想干什么呢?”男孩话锋一转,把问题抛了回去。

    “今天那本书真有意思,”公主岔开话题,把头稍稍凑过来,示意越泽也挨近一些,“其实我都看过了。”

    “啊?!”越泽目瞪口呆。

    凯瑟琳得意地笑了,但那笑容转瞬即逝。她又吞下一口蛋挞,擦了擦嘴角上的面包渣,说道:“我特别喜欢看那些已经湮没的历史,它们就和我一样孤独,毫无意义地存在着,等待被人遗忘。”

    越泽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突然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公主殿下,仅仅是凯瑟琳。他看着月辉笼罩的她,她抬头望向银白色的月亮,静默无语,却渐渐相依。

    男孩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抬手指向茫茫夜空,指向在皎月之下被掩盖的璀璨星辰。

    “就在那里,有一颗星星,上面有你想要的未来。”

    在那里,你是我的公主,我是你最忠诚的勇士,今生今世,我将守护在你左右,誓死不离。

    凯瑟琳抬头望向越泽手指的方向,开心地笑了。

    两个人解决战斗,收拾好一桌子的残渣,悄悄地原路溜回去,最终在中庭花园里分别。

    “那个……你今晚的表现差强人意,要继续加油哦。”公主故作勉强地摆了摆手。

    “遵命,我的公主殿下。”男孩学着父母的样子作揖退去,毕恭毕敬。

    “越泽……”

    “啊?”

    凯瑟琳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侧脸,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留下一脸惊愕的男孩呆立原地。他决定要永远地记住这个时刻,也许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他飞快地跑回自己与父母、妹妹同住的地下室仆从套房,瞥了一眼父亲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的内置数字时钟。

    刚刚跑回来大概用了两分钟,所以凯瑟琳亲自己的时间正好是零点,帝历75年3月5日零点零分。越泽下意识地感到自己会永世记得这一天。

    事实的确是这样。

    十小时后,即帝历75年3月5日上午十时,恩里克·冯·阿马迪厄斯在帝国舰队的支持之下,于新枫丹白露登陆地球,“正统革命”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