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188年7月2日__标准时间19:00__晨曦星__“风岚”酒吧
绚烂刺目的霓虹灯光，震颤神经的混乱音乐，恣意扭动的疯狂人群，穿着裸露的各种族酒吧女郎接迎宾客、卖弄风骚，阴暗的角落里还隐约有一丝非致瘾迷幻药物蒸发的气味；吧台里的调酒师用各种花哨的伎俩把五颜六色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同时小心翼翼地盯着桌面下的种族饮食指引目录，以防客人喝错酒水死于非命。
堕落、糜烂，索多玛之城……
男人一边大口豪饮烈酒，随着聒噪的音乐扭动身体，和女侍者眉来眼去，抓住每一个机会上下其手，一边却在心里嗤之以鼻。
他这几天的身份是铎隐，一个来自偏远的中立世界、在晨曦星度假的默默无闻的人类小商人，长着一张普通到极点的大众脸，穿着打扮追求时髦却只显得庸俗不堪。他此番前来带着不能见光的使命，因此他只能忍受这副外貌和身份，做一个打算用全部身家在晨曦星醉生梦死的浪子应该做的事情。
他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两个小时来到这间廉价酒吧，纵情于声色犬马，扮演好自己的掩护身份。
约定的时间临近了。
铎隐瞟了一眼手腕上的内置数字表，然后摇摇晃晃地转身走出舞池，“不经意地”碰翻了另一个酒鬼手里的杯子，然后咒骂，扭打，逃窜，抓起手边一切能举起来的东西朝对方脸上扔，一分钟之内搅得整个酒吧鸡飞狗跳，接着顺理成章地被酒吧安保架出去，扔进了一艘“碰巧”在附近、闻讯赶来的治安巡逻飞艇。
男人从甲板上爬起来，整了整衣服，然后以自然、不卑不亢的姿势在禁闭舱中坐下。他仍然穿着那身俗不可耐的衣服，长着一张没有任何特色可言的大众脸，但是他的表情和眼神却换了一个人。
半分钟后，禁闭舱的舱门打开了，一个西里西亚人迈着蜘蛛般的长腿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苏瓦里安人。他扫了他们一眼，什么都没说。如果对方不是自己要找的人，他会继续把自己的身份扮演下去，铎隐就是铎隐。
西里西亚人掏出一个便携式的脑波扫描仪，对着男人端详了一会儿。男人趁着这个功夫，也仔细打量了一番站在他面前的苏瓦里安人。
这是一个雄性苏瓦里安人，身高三米左右，穿着银白色的软猬甲和金色束带——对于这个武士种族的男性而言，不穿护甲就是裸体；能360°活动的两对上肢中的一对背在身后，另一对上肢中的一只爪子抓着象征使节身份的权杖，一只爪子按着热能刃佩剑。
这是一个充满傲慢和蔑视的姿态。
“身份确认，欢迎您，来自第二星际联邦的‘无面者’。”西里西亚人点了点头，用蚊子般尖细的声音说道。
这个时代的医学科技能模仿出完全一样的外貌特征，甚至能用基因修复工程把两个人的DNA都改得一模一样——男人自己就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脱胎换骨”，他早就不记得自己最初的面孔，也确定不了自己出生的时候是“他”还是“她”。唯一能绝对确定一个人是他自己的手段只剩下了脑波扫描，换句话说，用一个人一生经历过的事情、做出过的抉择、体验过的情感在他的思维器官中留下的痕迹来确认这个人的身份。
“他呢？”
苏瓦里安人视荣誉重于生命，因此他们从不行骗，那身行头就足以证明这个大块头具有商谈这桩“生意”的权力。但是保险起见，男人还是要谨慎一些。苏瓦里安大使咧开能咀嚼卡本利人坚硬的外骨骼的三瓣颚，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但他还是接受了脑波扫描。
“身份确认，苏瓦里安自治联盟的特遣使节，霍兹·瓦尔塔肯上将。”西里西亚人挪着小碎步转回身，朝男人和霍兹上将点了点头，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男人站起身，和不情不愿的苏瓦里安人互相举手致意。
西里西亚人启动特制的全息记录仪，再次向代表两大势力的谈判者点了点头，“在西里西亚战争仲裁委员会见证官伊尔·翁查克的见证下，第二星际联邦与苏瓦联自治联盟关于秘密休战协定的谈判现在开始。”
男人扬起下巴，让自己的目光平直地看向苏瓦里安人天生凶神恶煞一般的脸，“尊敬的特遣使节阁下，战况惨烈，我们双方为了争议星域都付出了巨大代价，或许是时候给疲惫不堪的将士们一些休息的时间了。”
苏瓦里安人沉默了一会儿，男人猜不到这个大块头在想什么。
男性苏瓦里安人没有眼睛，环绕他们头部的深红色网格状保护膜下面长满了光敏神经，而且他们的可见光谱比人类广得多。人类在他们面前有天然劣势，因为人类的体温会随着情绪变化波动，而苏瓦里安人看得见红外线。但男人并不太担心这个，为了此次谈判，他脑内植入了一套特殊装置来控制体温。
“时间不等人啊。”飞艇在以正常巡逻速度向治安警察署移动，男人催促道。
霍兹上将歪了歪头。
“嗯？”男人心里有点发虚，苏瓦里安人一般在挑选战俘当口粮的时候会做这个动作。
“Azkt，Azquita-afloSecumveSuvallrian，`kaken-seijagen（我们，苏瓦里安自治联盟，是不着急的）.”霍兹上将说道。
男人能听懂苏瓦里安语，但是由于其独特的发音结构，除了苏瓦里安人之外没人能说苏瓦里安语；而可怜的苏瓦里安人由于其独特的发音器官，在没有辅助设备的情况下只能说苏瓦里安语。他摸了摸下巴，说道：“在前线浴血奋战的士兵们可不会这么想吧？”
苏瓦里安人抬起按着佩剑的爪子，戳了戳自己的脑袋——他们体内有两套冗余器官系统，但大脑只有一个，因此他们想要表达“自己”或是态度真诚、起誓的时候只会戳脑袋，而不是戳心口——说道：“Azktazquita-o`javifita-o`javi`kahanon（我们高级军人与低级军人是同在的/同等的）.Quktrejakmohirvastagen-xen（你们弱者即将被杀死/待宰的羔羊）.”
男人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西里西亚人会提前48个标准小时秘密通知即将被制裁的一方，让他们立即收缩武装力量进入防御状态，以免出现可能导致战争局面突然失衡的大屠杀。联邦由于中了帝国的陷阱，被战争仲裁委员会认定为违反了《交战区域非战斗人员保护公约》和《限制使用行星级歼灭武器公约》，即将受到一个月的军用星舰禁止跃迁处罚；而帝国方面由于对尚处在非交战区内的联邦舰队发动攻击和瞄准量子传动信标开火，同时违反了《非交战区行动禁令》和《攻击目标识别公约》，严重威胁到了量子传动信标的安全，无疑会受到更加严厉的处罚。
因此，男人被安排来进行这场谈判——与苏瓦里安自治联盟休战，让渡一些利益，大家相安无事地度过处罚期。
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为了获取更多利益做铺垫，还是帝国已经捷足先登了？抑或两者都是？男人平复下自己的情绪，毕竟信玄议长划定的割让名单上有长长的一串星系，而苏瓦里安特遣使节出面也就代表双方还有的谈。
“为了表示我们止戈休战的诚意，联邦愿意在五个瑞达拉人殖民星系、四个卡本利人殖民星系、六个阿兹查特人殖民星系和一个人类殖民星系内全面撤军，将这些星系作为‘非军事化’星域。”男人平缓地说道。
在军用星舰即将禁止跃迁的前夜撤军，实际上就是把这些星系割让给了苏瓦里安自治联盟，除非他们是傻子，或者吃的太饱——在双方仍然处于战争状态下的时候，对毫无防备的敌方领地一点想法都没有。
霍兹上将又歪了歪头，“Azkthibonotalicy（我们想要更多）.”
果然……
“你们真贪婪。”
“Qukt`kaazquita-sabfique（你们真卑鄙）.”
男人笑了，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始，“彼此彼此。”
“AzkthibonoSarafizieGanotagen（我们想要莎拉菲兹星系）.”
男人皱眉想了想，莎拉菲兹星系的确在议长的割让名单上，但是这个星系中有瑞达拉人的母星，如果他能保住它的话，会有相当可观的奖赏，“别想得太多了。联邦种族的母星不能失守，这是底线。”
“Quktrejakmohirvastagen-xen（你们弱者即将被杀死/待宰的羔羊）.”上将重复了一遍之前说过的话。
“如果这样的话，继续谈下去没有意义。我们会死守每一寸土地。相信阁下的军队已经在帝国那边体验过地面厮杀的滋味了。”男人威胁道。
事实上，他很紧张，怕苏瓦里安人不吃这套。如果双方真的谈不拢，即便每个星系的守军拼到最后一个人，被孤立的联邦军队也绝对不是自治联盟的对手。作为自治联盟武装部队主力的苏瓦里安人是天生的猎杀者。不过，自治联盟也在与帝国的战争中损耗了大量人员，惨重的伤亡会让胜利果实味如鸡肋。
沉默。
男人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
苏瓦里安人的一只爪子摁在佩剑的剑柄上，另一只爪子把权杖收进束带上的扣套。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拔剑？男人突然想起来，站在他面前的不仅是特遣使节，而且是一个苏瓦里安人。
沉默。
这是一种高度威胁的姿态，如果这不是外交场合，男人毫不怀疑自己下一秒会死的很惨。
“AzkthibonotalicyRedaganotagen（我们要更多的瑞达拉星系）.”
男人摆出一副为难的表情，但事实上他心里松了一大口气。务实的苏瓦里安人呐……
“很高兴我们双方达成了一致意见，至少是有了共识基础，”男人点了点头，“我们可以再加上两个瑞达拉人殖民星系。”
男人也把双手背在背后。虽然他的身份、外貌、甚至性别和基因都会在每次任务前改变，但是作为对“无面者”的报酬，信用积分会一直储存在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支取的虚拟账户中，而保住莎拉菲茨星系将给他带来一大笔收入。
“Fiken`kaazquita-delicy（这些太少了）.Quktken-zievafursenhazen（你们没有诚意）.”
男人转过身去，盯着观察窗外面已经能在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的治安警察署，假装自己在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十几秒后，他转回身，阴着脸说道：“再加上四个阿兹查特人殖民星系。两个瑞达拉人殖民星系和四个阿兹查特人殖民星系换莎拉菲茨，这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买卖。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不会拒绝的。”
阿兹查特人的繁殖速度快得像蟑螂一样，也是时候帮他们控制一下人口了。
“Fikenken-sikenudenqazkt（这些不能满足我们）.Azieshatganotagen‘kaazin（阿兹查特星系是垃圾）.”
看来联邦人类和苏瓦里安人在如何看阿兹查特人方面，还是很有默契的，男人想到。阿兹查特人就是吃啥啥没够，干啥啥不行的典型，第二联邦从第一联邦手里接下了这个锅，甩都甩不出去。
阿兹查特人粗矮强壮，在往日的霸主军队中占据着数量上的绝对多数，但他们与武士种族苏瓦里安人相比，只能算是炮灰；而且阿兹查特人的平均智力水平一直徘徊在智能种族的达标线附近，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如果不是全部——一生中几乎只做四件事，吃、睡、繁殖和抢地盘。
自治联盟从第一星际联邦中分裂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上阿兹查特人；在整个战争期间，苏瓦里安人也几乎不攻击阿兹查特人殖民星系，而是无比嫌弃地绕道走，只进行防御性的局部战事以保持阿兹查特人无法逾越雷池半步。自治联盟的这项策略看起来更像是统治阶层的偏见，但事实上，这却是一招好棋。
阿兹查特人失去了霸主的控制后毫无节制地繁殖，资源消耗量大得吓人；而且阿兹查特人生性好战，但在苏瓦里安人面前却保持着零胜利的惊人战绩，因此他们一直在不断地向内扩张领地。阿兹查特人与联邦自家的其他种族之间的殖民冲突大大小小不可胜数，有几次甚至演变成了内战——其中就包括鼎鼎大名的绀海星系事件。
或许在霸主征服之前，阿兹查特人并不是现在的这副德行，但男人对那些早已湮灭的古代历史一点兴趣都没有。
“再加两个瑞达拉人殖民星系。四个瑞达拉人殖民星系和四个阿兹查特人殖民星系换莎拉菲茨。”
霍兹上将再次沉默，只是从他那吓人的三瓣颚里面发出一阵“咕噜”声。男人知道那是在笑，但是他拿捏不好这个苏瓦里安人的笑声所代表的含义究竟是满意，还是讥讽。
寂静。
西里西亚人挪了挪他的“蜘蛛腿”，由不同的神经系统控制的三只眼睛分别盯着谈判双方和全息记录系统的虚拟交互界面。
“特遣使节阁下，如果您错过了此次谈判，我们双方将很难再有接触机会。届时，双方军队唯有刀刃相向，为了每一寸领地拼个你死我活。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男人催促道。
现实因素决定了本次谈判中苏瓦里安人占据上风，只要他保持沉默，就会逼得男人不断地让渡利益。
如果男人没有完成使命，那么他所做的一切都不会被联邦承认，他自己也将失去“无面者”身份，成为“曼珠沙华”的暗杀目标。
该死的，你这家伙……贪婪也要有个限度吧……男人在心里咒骂道。
“Azktfita-motroniazion（我们勉强同意）.”
男人摆出一副沉痛的表情，似乎是他在为自己出卖联邦种族的行为而感到不齿。但如果是鱼为了生存而割让一大片位于内陆的领空给人类，想必它们也不会太在意鸟的死活。
“您的豪爽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特遣使节阁下。那么接下来，让我们来划定具体的‘非军事化’星域吧。”
西里西亚人将联邦星图投射在半空中，供谈判双方参考。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