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名唤耶律德未,乃是契丹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之弟耶律迭剌之子,当今大辽皇帝耶律德光的族弟。
身为皇族,耶律德未时任大辽斡鲁朵弘义宫右皮室军都详稳。这斡鲁朵其实就是耶律阿保机仿汉制设立的禁军,其中弘义宫皮室军即是大内禁军,乃是皇帝的亲随宿卫军。
耶律德光登基之后,皮室军又几经扩充,分为左、右、南、北、黄五部,人数达数十万骑,平日负责宿卫宫禁,战时则随皇帝出征。
能出任右皮室军都详稳,耶律德未自然是皇上的心腹之人,亦是能征善战之士。不过,这位耶律德未除了弓马娴熟之外,在汉学上也颇有造诣。
原来,耶律德未受其父耶律迭剌影响,自小习读汉文,所以早在耶律阿保机下令让耶律迭剌效仿汉字,创立契丹文字时,耶律德未就成为其父最得力的助手。
所以,在大辽皇族的诸多将领中,耶律德未不仅是少有的文武双全之才,更是效仿汉制的坚定支持者。他一直认为,要想继续开疆拓土,建立千秋大业,就须博采众长,广纳天下贤才,不仅要借鉴汉人的礼制文化,还要将汉人为我所用。
所以,耶律德未此番专程来到边境的榷场,正是慕韦业全之名,招贤纳士而来。
为了能等到韦业全,耶律德未甚至提前打探好了“韦马神”每季北上的大概时日,又命人在边境的四五处有马市的榷场守候,自己则坐镇易州,守株待兔。
在得知韦业全出现在榷场之后,耶律德未随即骑上早已备好的快马,一人三马,快马加鞭,赶到了这座易州之南榷场。
在得知了耶律德未的身份和来意之后,韦业全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若要归顺辽国,易服披发倒是小事,但这也意味着韦业全要放弃自己数代安居之地,再度举族迁徙,全族近百口将踏上一次陌生之旅,前途未知。
但韦业安心里也清楚,辽国正当兴盛之时,此番又有皇族亲自前来招贤,自己若是不答应,不仅恐难再踏足这边境的榷场,断了生计,怕是还有性命之虞。
而且,耶律德未态度诚恳,还许下高官厚禄,答应他一旦入辽,即可出任御马监总管,领六品衔,可谓一夜登堂入室。
韦业全心里也在想,想我韦氏一族,数百年来四处流浪,如无根之萍,更不敢奢望成为一方官吏。如今不仅有机会吃皇粮,领官饷,而且还是六品之位,又何乐而不为。
韦业全并未过多犹豫,旋即应下此事,率全族近百口东迁归顺了辽国。
耶律德未也没有食言,在他力荐之下,韦业全得以出任辽国御马监总管一职,权知辽军军马之事。
而韦业全也没有让耶律德未失望,在大辽这个以马立国之域,他精湛的相马术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
凭借着自己与身俱来的天赋,韦业全执掌御马监数年,不仅相马神准,在养马驯马之术上也日益精进。他甚至还将契丹马和室韦马杂交,培育出了耐力更强的契丹良驹,成为享誉辽地的真正“马神”。
马,尤其是战马,对于辽国有多重要,自然是不言而喻。所以,不出五年,韦业全在辽国上下已是颇有名望,一度被耶律德光加封靖国男之爵位,食邑千户,一时风光无两。
执掌御马监十四年,直到韦业全去世之前,韦氏一族在辽国的汉人中一直优渥之门,儿孙萌其恩泽,也生活得逍遥自在。
不过,在韦业全于五十四岁之年寿终正寝之后,韦家的好日子也渐行渐远。
韦业全一生育有五子,五子之中有三子子承父业上,同在御马监任职。可惜,在此三子身上,其父在相马方面的天赋却消失得所剩无几。
加之三子一味贪图享乐,只想背靠父母这棵大树,过安逸的日子,相马的本事日渐荒废,更奢谈青出于蓝。
韦业全健在时,他尚可替几位不成器的儿子补漏遮挡,误不了差事。但一旦他撒手而去,这三个儿子便渐渐露了怯,终酿成祸事。
就在韦业全过世后不到一年,三子奉南院大王之命去马场挑选五百匹军马,作为皮制军黄部骑兵之用。
结果,其子挑选的军马十之四五皆是劣马,很快就在操演中露出破绽。乘驾这些马匹的骑马一旦披上重甲,坐下之马冲锋不足百步就已力竭,还有不少马匹甚至力竭倒地,心吐白沫,其状惨不忍睹。
此事让皇上震怒,当即下旨追查其中原委。韦业全这三子自然难辞其咎。
军马乃大辽立国之根本,岂能容得下如此渎职之事,辽皇当即将韦氏三子捉拿问罪。
其时,正值耶律德光欲进兵中原,饮马黄河之际,对战备之事尤为看重。盛怒之下,辽皇当即就要将三子枭首,并诛其三族。
危急时刻,还是耶律德光出面向皇上求情。他历数韦业全的功劳,请皇上念及其父为大辽屡立功勋,免了三人死罪。
为了说动皇上,耶律德未还特意将皇上的御马牵来,而这匹御马正是由韦业安培育出的杂交契丹马,并在去世之前亲自为皇上在马群中挑选的。
所谓睹物思人,耶律德光看着这匹神骏的契丹马,也不禁想起了韦业全的种种过往。
最终,皇上听从了耶律德未的建议,免了韦氏三子死罪。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皇上削去了韦氏长子世袭的爵位和诸子的官位,全族贬为奴,由耶律德未收为家奴。
得以保全性命的韦家人对耶律德未自然是感恩戴德。然而,耶律德未之所以出面保下韦家人,除了念及和韦业全的旧情之外,亦有自己的私心。
原来,随着耶律德光入主中原的野心越来越强烈,辽国上下也开始着手进军南方。而除了秣兵历马,整军备战之外,还由耶律德未牵头,组建了一秘密机构:抚南司。
这抚南司其实就是负责刺探、收集敌国情报的机构,司中不仅有契丹人,还有汉人、党项人、沙陀人、羌人,加以训练之后,即被遣往各处潜伏起来。
照耶律德未所言,欲破敌,必先知敌。要想征服南方,除了需要金戈铁马之外,也需要全面详尽的情报来源。而抚南司正是为此而生。
所以,抚南司虽然行政上归属辽国南院,但实际上是直属皇上,所收集来的各种情报皆直接奏报皇上,以供军机决策。
而耶律德未将韦氏一门收为家奴之后,并未让这两百余口悉数为奴,而是在韦氏门人中挑选了三家,交给了他们新的使命。
在这三家人之中,韦业全的四子韦敬山正是韦道安的高祖,也是韦氏的曾祖。
很快,韦敬山一家十余口奉命举家南下,带着潜伏的使命远徙江南,在越州山阴县安了家——其实也是成为大辽在江南的暗桩。
依耶律德未所授,韦敬山以躲避战乱之名迁居山阴,然后在当地开了一间杂货铺,而为了方便传递情报,韦敬山又拾起了父亲的手艺,干起了贩马的生意。
当然,韦敬山的“本职”还是刺探和收集情报。
山阴虽然只是一个县城,但它隶属于的越州正是吴越国的东都,乃是整个吴越国的经济中心。
初到山阴,韦敬山还一时想不明白,抚南司让他一家人潜伏于此,究竟要收集什么样的情报?毕竟,此处的吴越国距离大辽还有近两千里之遥。
待韦业全在山阴站稳脚跟之后,抚南司的秘令也到了。
原来,耶律德未将韦敬山一家遣入吴越之地,并非是为了令其刺探军事情报,而且令其收集吴越的各类手工制作技艺,包括但不限于铁器冶炼、茶盐制作、煤炭开采、瓷器烧制......
因为,耶律德未早就探知,在中原陷入混战,王朝交替频繁之时,偏居江南的吴越国,国虽小,却一直在强敌环伺中屹立不倒,保持着数十年的安定繁荣。
所以,吴越国是当时中原手工业最发达之地,亦是各种技艺能人聚集之地,而这些技艺和人才也正是志存高远的大辽所需要的。其余不论,单是这铁器冶炼之术就可以直接让辽军受益。
话说,这韦敬山虽然在贩马上能耐也和其父相去甚远,但在经商方面却是个奇才。在四处收集手工技艺的同时,韦敬山也逐渐摸清了其中门道。
这一边,相关的情况源源不断地被送往北方,而另一边,韦敬山的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不到五年,韦敬山已不仅仅是一家杂货铺的老板,名下已坐拥七八家店铺,除了被官家垄断的盐铁之外,他的生意涉及了茶业、瓷器、牲畜、米粮等各各门类。
十年之后,韦家已是山阴县里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了。
不过,家业越大,韦敬山心里的忧虑就越重。在外人面前,他是风光无限的韦老爷,但只有他心里明白,自己的真实身份是辽国的细作,见不得光的暗桩。
卧底的日子从韦敬山传到了其子韦从立,又从韦从立传到了韦明廷,再从韦明廷传到了韦道安。
直到太祖在陈桥皇袍加身,吴越国纳土归宋,中原重归大统,韦家依旧在山阴县忠实地执行抚南司之命。
话说,在当年遣韦家人前去山阴潜伏时,耶律德未就给韦敬山定下了规制,这暗桩之职传长不传幼,真正知道真实身份的韦家人只有长子长孙这脉。至于其他族人,则早已把自己当成了江南人,娶妻生子,安居乐业。
身为长孙的韦道安自然也想过如此安稳的日子,但他身上传自高祖的暗桩身份却不是想去就去的。每隔三月,抚南司就会有人前来联络,取走情报并传达新的指令,百余年来从未间断。
不过,就在韦道安四十九岁那年,整整过了四个月,抚南司的人依然未到。
韦道安觉得机会来了。